3月的江南迎来了雨的季节。透明的雨丝,被湿润的春风牵引着,给这个古老而美丽的山村织着彩色的锦绣,让一个花红柳绿的春的世界在蛙声中诞生。
我家居住的石湾是江南湘赣边境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它是坐落在苍茫的龙王岭下的一个小山窝。这个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山村,四周是连绵不断的绿色山脉。一条宽约10多米的河流沿着石的山岸和绿的田垄,弯曲着流向名扬世界的浏阳河。每年春天,烂漫的山花装饰着山村,使山村显得年轻和充满生机。但是,只要遇上山洪暴发,浑黄的河水就会漫上河岸,吞没两岸绿油油的禾苗,残忍地割断山里人甜美的丰收梦。面对这种灾难,山里人总是叹息着站在河岸徘徊。山村靠山,却无参天大树,只有满目的绿色荆棘和野草铺满山峦。小河的河床不深,水易涨易退。水退后,不出两天,河水就变得异常的清亮,甚至可以看清鹅卵石的颜色。又因河中无鲜美的鱼虾可捕,居住在这里的人家过着十分清贫的日子。就是屋内搭着矮小的货架和门口摆着小摊的沿河小街的几十户人家,做的也都是小本生意。从早到晚,街头街尾,摆着卖干柴、木炭、山药和野菜的担子。旁边蹲着一个个皮肤褐黑、身子枯瘦的男人女人,眼睛里进射出的凄清的光芒,让人感到岁月的寒冷。望着这幅图画,我心里充满了苦涩。只是偶尔从河对岸学校传出的串串清脆的铃声和街上飘过的少女撑开的油纸花伞,才会让人感到这个世界依然流动着一股生命的活力和对新生活的朦胧向往。
大公公常牵着我在这幅画里徘徊。我也常常被河对岸的铃声吸引。我猜想那个铃声鸣响的天地一定是十分快乐和美妙的。终于从绿色的春天,我又一次走进了枫林流丹的秋天。一清早,艳阳就灿灿地照耀着我家门前的泥巴路。我背上父亲买的新书包,穿上母亲做的新布鞋,牵着大公公已经枯萎的手,朝着铃声叮当的对河学校大门走去。
这山村小学堂设在一座旧庙里。教室是庙堂改的,墙壁很高、很黑。屋顶上还可依稀望见残断的飞檐翘角和像菩萨似的木雕。我的座位靠着窗户,凭窗能望见外面灰白色的石壁和石壁上丛生的树木花草。那景致是迷人的,经常有蝴蝶在花丛中翻飞,有小鸟箭似地直蹿云空。刚入学的那天,大公公站在窗外守护我,他怕我不习惯,还一个劲地在窗外给我递鼓励的眼色。当老师不注意时,便悄悄地从窗户的格子空间给我递上一颗糖。
第一天就学汉语拼音,我感到很新鲜,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深奥的东西需要我们去学。我看见在讲台上留着短发的女老师,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给我们讲课,心里非常的喜欢。我在想,妈妈要是留着这样的短发,一定很美丽。放学的时候,这位女老师走到我跟前,微笑着给我在书上写上我的名字,并告诉我首先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现在我还记得,她的字写得很工整,很秀丽,很好看。
从此,不论天晴下雨,刮风降霜,我从不缺课,我感到渎书是一种乐趣,书里有一个奇妙的大世界。在班上,我的成绩总要比几个玩得好的伙伴们好一些。只要我考试得了100分,回到家里,大公公总要给糖吃,有时还奖我爱看的小人书。后来小人书看多了,我渐渐知道了很多的历史故事和历史人物。像《三国》里的孔明、刘备、张飞、关羽,《水浒传》里的宋江、鲁智深、李逵、林冲等,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时候,最感兴趣的事是看电影。只要听说小镇上放电影,我就早早吃过晚饭,搬着椅子,拖着大公公去电影放映场占位子。电影场就在学校的操坪里。一块白色的幕布用两根粗壮的竹竿挑起。暮霭渐渐升起时,从山村的小路上便有许多说说笑笑地涌来看电影的人们。这是我们孩子们最兴奋的时候,我们在电影场内奔跑嘻闹,惹得各自的父母在大声呼唤孩子们的乳名。特别是《上甘岭》、《地道战》、《南征北战》、《英雄儿女》等战斗故事片,看后能让我们兴奋几天。那时,我真想当兵,总盼自己快长大,还经常缠着大公公给我做木枪玩。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那时大公公给我做了多少木刀、木枪。而且这些刀枪都做得非常精致、非常逼真。一到晚上,我匆匆做完作业,便邀着小伙伴们出来打仗。我把小伙伴们分成两边,呼喊着在古老的大屋场上下奔跑。夏收时节,收割完早稻,人们用稻草码成垛堆在田垄边和屋场坪里。这些金黄色的稻草垛便成了我们“作战”的碉堡和藏身的工事。有时候,东藏西躲不小心碰破了头,只要有哪位小伙伴哭叫起来,怕引起大人出来骂人,大伙便一个个暗自散去。只留我一人,还要把那些刀枪收集回家。每每遇此狼狈结局时,便又见大公公悄悄走来,不声不响地帮我搬走兵器。
借着月光悄悄回到母亲的房里时,母亲从未入睡,总是点着昏黄的煤油灯在给我缝补衣裳。这时,只要一听见隔壁房里祖母的咳嗽声,她又得跑过去给老人捶背。我经常呆望母亲这样在深夜里奔忙。我疼爱母亲,可无法为她解脱劳累。我常想,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母亲,让她过上好日子。后来,我读的书越来越多的时候,也是我对生活的世界感受越来越深的时候。在我母亲40岁的生日里,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母亲的桨还在摇》发表在报纸上,以表达自己对母亲的一片深情。
母亲是阳光,给我童年以温暖,照耀我歪歪斜斜的幼稚的步子;母亲是毛毛雨,浇灌我智慧的心灵,滋润出灿烂的向往;母亲是一支歌,唱亮我的生活,给我跋涉的力量;母亲是一叶桨,摇着我走向人生的彼岸。母亲很宽厚很慈祥很节俭很勤劳很善良。一切难以忍受的她都能忍受。只要看到儿女的欢笑,她就忘记了什么是苦,什么是累,什么是委屈。母亲整日里围着这个轴心转动。她像一座磨子,为儿女的生活、成长、立业添送着丰富的养料。那年,我患病休学在家,像磨盘一样整日转动劳作的母亲,还要日夜为我身体的恢复而操劳。发现刚走进40岁门槛的母亲前额已经爬满皱纹,两鬓已抽出了些许银丝。母亲明显地苍老了,望着这缕渐渐暗淡的阳光,我的心异常地沉重和不安。
母亲依然用鸡蛋换来补药调养我萎缩的意志;依然用心的叮嘱来抚慰我创伤的胸口;依然精细地为我洗刷衣服。母亲的毛毛雨还在下,母亲的歌还在唱,母亲的桨还在摇。
人生的彼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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