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23岁,正是出力做事年龄。可生有不幸,得了一个恼人的急性黄疸肝炎,人黄得像条黄瓜,连眼珠也闪着黄色的光亮。从医院归来后,就在家里养病。因自己是农村户口,农民职业,说是养病,只是不出工而已。
一个人呆在家里,日子过得苦,读书也乏味,只好独自在后山上徘徊。山坡上的青竹、金菊、红桎木、黄茅草都成了我极好的朋友。
它们伴我消度时光。有时,我便躺在山上的荆棘丛中,让眼睛穿越林间的叶缝,望高天流云和翔舞的小鸟、蜻蜓。
日复一日,偶有朋友来看我,也不敢与他们握手,恐肝炎传给别人。母亲疼我,每天用零钱从小镇上割回一星块猪肝,清蒸给我吃。她告诉我,多吃猪肝,对恢复身体有益,可怜巴巴的母亲自己却餐餐咀嚼着干盐菜。
那些日子,我好难受。20多岁的男子汉,还要母亲周到地伺候着。只要一发现我烦躁时,母亲便安慰道:“要心静,不要动肝火,那样对身体不好。”后来,我在镇上认识了一位陶先生。他懂医道,是乡村郎中,他教我甩手操,说对治疗肝病有益。我学着按时甩,甩时我双脚平立,站在后山草坪里,心平气静,空气新鲜,可也真回肠荡气。日子一久,似乎也感到精力充沛多了。
对女人,我懂事以来,就有一种神秘和崇拜感。我感到女人很温暖,很能体贴人。首先自然是从母亲身上感受的。后来,我亦结识了一位县城下放,曾在我家住过的知识青年。虽然我在家养病时,她已在小镇上的一所学校教书了。但她一有空也来看望我。在这个小天地里,我似乎感觉只有她,才能在文化知识和对生活的理解方面对我说上几句可心的话。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端庄。说话做事极细致。连走路也是文雅得很。身上衣服穿得朴素又得体。记得有一天,她和我谈写作到深夜,便和我妹妹住一屋,次日清晨很早就起来给我洗衣裳。我很奇怪,感到那些日子里,生活竟出现了亮光。在山上做甩手操时,仿佛也觉得身边的树更绿,草更青,花更艳。不知道有一种怎样的感觉,竟坐在山石上写起诗来。后来,我竟悄悄地把诗夹在一本书里送给她。那诗的大意是:
风轻、夜静
鸟已归林
只有孤独的月轮
仍滴出万缕凄清
不会睡去的梦啊
缠绕着
那颗痴恋的心
诗写得并不怎样,在那时,我以为却是真切地表达了当时的心情,故现在仍清晰地刻在心壁上。也许是因诗的原因,此后她见我总有一丝腼腆,甚至脸上泛起红晕。我不敢见她,也就躲着她,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病人,能追求什么呢?
不能老是孤独地在山坡边甩手。一天,我沿着弯曲的幽径向山冲绿色深处走去。刚弯过一座白石桥,便发现一位大嫂从山冲里挑着一担清泉,悠悠而来。我仔细看这清泉,好清亮啊!一眼见底。是怕水荡出来,大嫂还摘几片青翠的树叶放在水上面,像是把水沾住,真的不曾荡出半点来。
循着大嫂的路,我悠闲地走到了冲尾的那口清泉井边,清亮的山泉从井壁的岩缝涓涓地鼓出,把那一脉脉银亮的山汁旋进井里,井底有晶莹的山石,有正在蠕动的小虫,还有井边树上飘坠下的残叶。望着井中清亮银白的水,我的心境格外地舒坦和甜美。我俯下身去,掬一手水,尽情地喝下肚里!
山泉真美呀!有如少女般温柔纯真啊!
从此我天天到这里来看泉听泉。看泉的日子多了,心身也好多了,我就干脆每天带上水桶来这里挑一担亮泉回家。母亲见我挑水,总是埋怨说:“身体刚好,怎么就去挑水?”她哪里知道,挑水对身体更有益呢!这些天,我的腰腿比前些日子健壮多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又恢复了一个男人的形象。从那以后,我的心情更平静了,我又开始了学写诗。那位女知青因准备考大学来得少了,很难见到她了,而我的诗却写得多了,有不少诗就是为她写的,但是,这些诗我再也没有寄给她。
两年以后,那是1975年,我在市师范毕业了。我把一本厚厚的诗集,送给我的女友,现在的妻子看。我能告诉她什么呢!又18年过去了,当我整理这本诗集时,我发现许多诗,正是那些日子留下来的。
我不是诗人,但我爱诗。我写诗时,便想到那家乡后山冲的山泉。那清清亮亮的山的血液,终究哺育了我这颗曾经迷茫的心。
啊!山泉,永远的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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