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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美》作者：天赋棋子

1

CT室的门半开了，在一团糟乱中他隐约听到医生在传唤妻子的名字。

整整一个上午，他和妻子挤在这狭小的候诊厅里。到处是污浊不堪的空气，满眼里阴云密布的愁容，他透不过气来，快要窒息而死。这是一家省内最知名的肿瘤医院，在这里候诊的患者几乎都是不治之症，在这里的陪护的家属都是悲痛欲绝的心情。他时不时趁妻子不注意，偷偷望上两眼，心里在暗暗祈祷，但愿还不是太晚，毕竟她才四十多岁，生命是那么年轻。

3号CT室是强化造影，是专门来帮助医生做出病程的判断，癌细胞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转移，还有没有手术治疗的可能。他知道，这一次将妻子推进屋去，如同是把她推上了宣判席，是生是死就在那轻飘飘的一张纸。只是他不忍向妻子说明，这样严酷的现实他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向她表达。

他说，等在这里，一会儿我回来叫你。他将水瓶递到妻子的手上，一个人向CT室的门口小跑过去。

门敞开了，上一位检查的患者坐在轮椅上推了出来。推轮椅的女子稍稍地一抬头，那阴郁的目光正与对他忧然相对。就在那一刹那，他怦然心动，怔在了这一束摄人的目光中。

是她？真的是她吗？在这个生与死的门槛，他和她再次相逢。

2

那个冬天雪来得早，小小的县城里尤其得冷。坐在阴暗的教室里，衣衫单薄的他瑟瑟发抖，无心听老师讲课。他望着窗外秃枝上起起落落的麻雀，心里默默地问，小麻雀，你告诉我，春天还有多远？为什么还不快快来到？

春天没有来，老师的粉笔头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脑壳上。他一个激灵醒过味来，没想到老师伸手向门外一指，他只能乖乖地走出了教室。对于一个怕冷的孩子来说，让他在寒风中思考自己的前程才会产生最可靠的动力。隔着玻璃，他看到坐在后排的同学向他做着鬼脸，用手挡着嘴巴发出夸张的坏笑。他感到风更猖獗了，象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头皮。他无奈地扭回了脸，心里重回教室的希望象墙角处的那群麻雀，倏地从眼前飞走了。

一群麻雀咋会同时飞走呢？他正在纳闷，却见班主任伸腿转了过来。他真够倒霉的，如果赶上班主任心情不好，没准下一节课还要继续罚站。就在他失望至极的时候，从墙角那边又转出来一个鲜亮的女孩儿。莲花瓣似的黑皮靴，浅灰色的微型喇叭裤，三紧的翠绿色棉服，小鹿纯子式样的短发。女孩儿的手上捧着几本书，与班主任隔了三步远，不紧也不慢地向着他走了过来。

忽然他觉得自己比教室里那些嘲笑他的坏子小们幸运多了，因为是他先看到了这个明媚如春的女孩儿。她成了他的前桌。他又在心里暗自庆幸，他是离她最近的男生。

那年她十八岁，读高中二年级，从省城转学回到老家，远离父母孤身一个人来读书学习。这所高中虽然基础条件不好，但比起省城的高中来教育质量高出很多，年年都有好多学生考取本专科的大学。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她居然排在了倒数第四名。她原本在省城里是成绩优秀的好学生，没有经受过这样的打击。坐在一群穿着土气的女生中间，她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自卑。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看看身边，象个以成败论英雄的战场，处处杀气腾腾，她不可能会得到别人的援助。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地跑到西操场外的河边上，盯着水面上沉默的夕阳，不停地掉眼泪。

她没有象往常那样去吃晚饭，而是选择一个人回到了教室里。她刚坐下来，就发现自己的笔记本里夹上了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一句原本在她看来俗得不能再俗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是在这个寂静的教室里，这个无人关怀的冬日黄昏，她却莫名地感动了。她知道还有一个人在注视着她，在她无助地时候伸出了一只手。

羞涩的心中，她仔细地里寻找着，这个人会是谁呢？

3

她对他的好感来自于那次月经的不期而至。

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或许是连日来的阴冷天气，或许是两个多月来的营养不良，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学习压力过大，反正离她正常的经期还有五六天的时候，就在那天下午倒数第二节的课堂上，她忽然感到小腹里一阵疼痛。继而她捕捉到了那一股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流出了她的体外，又一点点透过内衣，渗出了浅灰色的喇叭裤。

她的脸分外的燥热起来，因为她闻到了空气中异样的气味。她木然地望向老师，在讲台上象是吊线木偶，重复着机械而蹩脚的表演。她满脑子里都是月经，在她眼前洪水一样泛滥。她发现同学们都象是站在红色的河岸上对她进行围观，而她倒成了淹没在血河中奄奄一息的那条鱼。她手足无措，把头低到头臂上来，偷偷地观察身下的状况。

她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在她的凳子上，她看到了一滴坚锐刺目的红色。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教室，在飘飘洒洒的小雨中回宿舍拿饭盒准备吃饭了。可是她象是粘在了座位上，对铃声不闻不问，对学习到了入定的状态。只是她的心里并不是这个样子，就如同花心的蕊，触觉伸展到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她在细细地捕捉着一丝一毫的动静，象一只出洞觅食的小老鼠，机灵而警惕。

她听到窗外的饭勺敲盆的声音了，她知道教室里最前排还剩下最后一位同学。如果今天足够幸运的话，她还能有时间趁同学们打饭之机，回到宿舍好好地整理自己。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那位同学终于站起来伸着懒腰走了出去。她如释重负，从书本里抬起来头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赶紧地从抽屉里撕下几张白纸，回过身来把凳子上经血擦去。

就在此时，她怔然看到了他。坐在她的身后，对于她的秘密窥探得一览无遗。她的尴尬能令她立刻死去，那一刻她忘记了呼吸。她怎么会忽略了身后的这个人，这个坏蛋藏在她的身后，竟然同她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她记起了转学来时的情景，是他在教室外面罚站，果然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坏蛋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抽屉里抽出了一件雨衣，轻轻地放在她的手上，一个人跑出教室跑进了淅淅沥沥的雨里。

她将雨衣裹在身上，遮住了裤子上的血迹。她从从容容地穿过校园，心中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温暖。原来这个坏蛋早就知道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他不声不响地等在座位上，只是为了在无人看到的时候递给她遮羞的雨衣。

4

那年的新年晚会，班主任点名要她作主持人。因为她来自省城，说着最标准的普通话。她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站出来，象是电视里的明星。她的声音在他听来是那样的柔婉动人，仿佛天上的云雀。她很好地将同学们调动起来，平日里最沉默寡言的女生也在她的激励下唱了《牡丹之歌》。她还不失时机地将矛头对准了古板的班主任，让暮气沉沉的老师在那样一个辞旧迎新的舞台上焕发了难得一见的青春。那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最好的晚会了，他乐着，笑着，眼睛里全都是她的身影，耳朵里全都是她的声音，心眼里全都是她的美丽。就是在晚会某个平凡的瞬间，他的心里突然想到，我要发奋学习，我要考取省里最好的大学，我要配得上她，我要得到她的爱情。

晚会不知不觉接近了尾声，忽然班主任提议说，咱们的主持人还没有表演节目呢？我们怎么能饶了她？同学们全都站起来拍打着课桌，制造着山呼海啸般的追逐浪潮。她微微笑着，待教室里安静下来，她说，我出一道题，如果有人答对，我就为你们唱首歌。

同学们屏住气息听她的提问，生怕错过了某个关键的字眼，错过听她唱歌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她问，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诗的作者是雪莱还是拜伦？在这个精神枯竭的年代，在这个闭塞落后的县城，还真的没有人知道这句诗，更不消说听到过外国诗人。同学们一时语塞，把目光投向了班主任。

这时，他站了起来。他说，是雪莱，是《西风颂》里的一句。紧接着他用家乡话深怀着饱满的热情背诵了整首诗。教室里响起了掌声，她也情不自禁地拍起了手。因为她找到了，那个真正关心她的人。

掌声渐渐落下来，她的歌声缓缓地响起来——

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

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

我们的故事，故事多甜蜜，

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

啊，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5

因为那一首歌，他更加深得爱上了她。他在无人的时候总是憧憬着，他和她，只有他们两个人，多年后的一天，一起走上冬日的山巅，一起去寻找春天的生机，一起去重温这美好的故事。他懂得，如果想实现心中的憧憬，他必须努力再努力，他必须考入理想的大学。于是他只能将爱埋在心底，在深夜无眠的时候把这首歌轻轻唱起。

一年后，他得偿所愿，来到省城的知名大学里报到。而她在高考后就返回了省城，与同学们失去了联系。高楼林立，街道纵横，他明知她栖身在此，可是他到哪里寻觅？只是每每心里想到，他和她已经生活在了同一座城市，他便是兴奋的，心里说不出的甜蜜。他相信，只要他还爱着她，他就能发现她，找到她，陪着她去登上冬日的山巅。

果然，在寒假组织的同学聚会上，酒过三巡之后，他故意把话题引到了那次联欢会上。同学们怀旧情绪突然爆发了，几乎每个人都在回忆她最后唱的那首歌。他也是去到大学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是《春光美》。他停了手中的酒杯，从班主任的描述中记住了她的消息。她没能考取大学，她可能选择了省城的高中在复读，她的父亲是省公安厅的处长，她的家就在槐北路上的公安厅大院里。

开学后的每个星期天，他都会去槐北路上寻找省公安厅，为此他还专门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早晨吃过早饭就出发，然后沿着槐北路一直往西。午饭就在街边的小食摊上解决，到了黄昏的时候他才会掉转车头。他本可以向路人询问，但是他不愿意，他不想透露自己的秘密，更不想在寻找她的途中走了捷径，慢怠了一颗虔诚的心。

第四个星期天的时候，他终于站在了省公安厅的大门前。他试着走进门去，却被躲在门后的士兵拦了下来。他象一位不速之客急着解释主人的邀请似的报上了她的姓名，可是士兵坚决摇头否定了她的存在。他不得已又搬出了她爸爸这个救兵，士兵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追问他到底是找她还是她的爸爸。等事情问明之后，士兵指给他说，你应该去家属院，走到前面那个路灯杆就行。

他对那位年轻的士兵感激不尽，仿佛在前面那个路灯杆下，她就等在那里，等他。

6

两天后，妻子的CT结果出来了，手术已没必要，只能选选择住院化疗。他手拿着宣判书，心里感到十分内疚。作为丈夫，在等待结果的两天时间里，他的心反而飞回了校园，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徘徊。他不敢说出来，更无法回答自己，这到底是爱还是罪。

在这家知名的医院里，几乎时时处处都能遇到躲开亲人痛哭的家属，泪湿的眼，声嘶力竭的喊，捶足顿胸的恸，万般无奈地熬煎，他都见过了，麻木了。他真得哭不出，尽管他知道妻子的生命时日无多，他怜惜妻子爱美是个活泼可爱的人。他不想逼迫自己，他倒想着看看妻子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许他可以帮她实现。他想，如果达成了她最后的愿望总比洒几滴眼泪要强。

妻子说，天气预报说了，明天小雪，你注意到病房楼后面的花园了吗？在小山上有几株腊梅，也许会开呢。

第二天果然雪花飞舞，他想着妻子的欢喜，便来到小山上折梅花。可是在树下，在含苞待放的腊梅花里，她等在那里，就象是在等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有着超凡脱俗的美，比雪花白，比梅花香。

她和他竟然没有一句寒喧，没有象久别重逢的老同学那样互问长短，原来两个人都分别住进了对方的心里，他们天天相见，分外熟悉，这些年根本没有分离。他们来到山背面的小亭里，看纷飞的雪花一片片漂白了他们的心事，于是他明白了，她的丈夫是手术两年后复发转移，根据医生的判断，生命以半年为期。她也读出了他的故事，他的妻子正在做最后的化疗，呼吸将被一点点剥离。

他将一枝梅花递到她的手上，自己又为妻子折了一枝。他们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说不上轻松和沉重，只是坐着，守着彼此，是劫后余生的两个人。

7

他没有提起二十年前的那次寻找。他站在那根高高的路灯杆下，望着家属院里高楼林立。他想着家家户户都是铺着柔软的地毯吧，都有着叮咚作响的门铃，他想着她闪身为他开门，身穿着温馨的家居服，他站在门外向里张望，他看到了宽敞的客厅，高档的家具，茶几上盛满的时鲜水果，他都叫不出名字的花束。她家的保姆从厨房里走出来，腰上扎着绣花的围裙，手里端着银质的餐具。她笑着说，是你，怎么是你？快进来坐啊！他多想接受她的惊喜，他多想一脚踏进去和她拥抱在一起。可是他的脚躲在鞋里一动再动，却没有脱掉的勇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袜子有几个洞，他的贫穷和寒酸不是一双廉价的皮鞋可以掩盖过去。所以他只是站在家属院门口望啊望着，等到夕阳落下山去。

她没有提起二十年前写过的日记。她明明记得全班只有他考入了省城的大学，为什么暑假开学了也没有他的消息。她复读的高中就在那所大学的附近，好多次她都有了闯进校园去找他的冲动，可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专业什么系。她一个女孩子，怎好意思拐弯抹角地到处打听，她更不好意思向老师问起。这些矛盾的心思她都细细写进了日记里，黑夜里这相思便吞噬了她的梦。白天里老师讲过每一篇课文几乎都能将她的记忆勾回偏远的小城，曾经校园里他的一举一动都和她书本上的字句亲密相关。他是她一切知识的谜底，她的成绩可想而知，她再一次丢掉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只有一本写满回忆的日记。

听着雪花落地的声音，他看到梅花凌寒开放。心中忽然记起了年少时的憧憬，在冬日的山巅，只有他和她，去寻找春的生机。这不正是今天的情景吗？此时此刻，雪花是他的诉说，梅花亦是他的诉说，还有那一首携着温暖和希望的老歌——

我们的故事，故事多甜蜜，

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

我们慢慢说着过去，微风吹过冬的寒意，

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

一遍一遍深情回忆，春天带来真诚友谊，

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