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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  作者：天赋棋子 

1

接到陌生的电话，对方说是警察。啥事找我？我爱搭不理地问。请你来认个人。对方说得很急迫。凭什么是我？我不太喜欢同警察打交道。

这个人手里攥着你的电话号码。对方给出的这个理由我一时没法拒绝。

2

这个需要我来辨认的人会是谁呢？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吧，这个挨千刀的背弃了海誓山盟的薄情郎，活该会犯在警察的手里。当初用甜言蜜语收买了我情窦初开的心，我冒着和父母翻脸决裂的风险不顾一切地跟了他，还没等到父母的话音落地，我怀孕了，他外遇了，丢给我一个莫明其妙的理由，他就那么绝情地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的左眼有残疾，你这属于骗婚，你不答应我不怕，法律也会支持我的。然后将离婚协议书往沙发上一摔，潇洒地出门去了。我是摇尾乞怜的狗吗？我会乞讨这份一文不名的感情吗？那样的女子还是我吗？虽说心里真得很痛，但是牙一咬，想都不想就签好了名字，从窗户里喊一声，干净利索地丢下楼去。回过身来，看看自己挺起的肚子，孩子已经不可能打掉了。

我的左眼有残疾，视力不到0.1，和右眼视差太大。他可以找一万个理由来解除这一纸婚约，我也会成全他的。可他却单单选择了这个我隐藏最深的伤口，足见他对我已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了。他又将我抛回到另一个我永不原谅的男人怀里去了。

3

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动画片，他绷着一张死脸走进来。我害怕了，其实我不过是太喜欢隔壁佳佳的玩具熊了，我趁她上厕所的时候，从她家里偷了回来。这个没本事混社会只能拿孩子逞威风的男人一定是知道了，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若是有钱有权，我要啥买啥，我至于动这个心思吗？我很强硬地梗着脖子，准备来一个死鱼不张嘴儿，打死也不说。我这是受你的遗传，跟你学的，看你能把我怎么着？他的火气给我的表现逼上来了，一巴掌抡起来重重地落在我的左脸上。他是左撇子。我只觉得一块铁板砸下来，眼前一黑，滚倒在地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看到妈妈坐在我的床边上抹眼泪，我问她我的左脸为什么会有要挣脱出去的感觉，里面的血管和肉就象不愿让皮肤包着了似的，狠狠地往外挣。我的左眼被挤在一条缝里，压得我半个脑袋生生得疼。妈妈一边哭一边为我涂药水，她不敢安慰我，好象那个男人的影子监视着我们。最后她抽咽着问我，你怎么能偷别人的东西呢？我听了，心中十分失望。这个怯懦的妇人，她连我一半的刚强都没有，她只配给我洗洗衣服做做饭。

当我的左眼从盆地里上升到平原后，我才发现它给我的右眼基本上帮不上忙了。后来妈妈带我到眼科看医生，我倒没在乎医生说的那些话，可是妈妈又把眼泪抹一直抹到家。在这期间，那个男人几乎没在我跟前正常过，我也不同他说话。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和他有话可说了。我甚至想过，不论想什么办法，我都会尽快离开这个家。

4

上初中的时候，我自觉地进入了青春叛逆期。我为班上的几个小妹提供保护，把那些追腥逐臭的男孩子骂得远远的。整个校园里只有我敢跟那些站在校门口吹口哨胸口刺青的混蛋们叫板，我很自豪。当他们寻衅滋事的时候，那些耷拉着脸只会管教学生的老师都躲得远远的，恨不能把自己当个屁放过去。回回都是我随手抄起棍子或是砖块冲上去，将他们打散。直到有一天我被几个坏小子堵在了放学的路上，显然这一次他们是专门来找事的，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根藤条。我想骑在车子上猛冲过去，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躲过这一劫再说。可最终被他们一撞车把摔倒在马路边上，然后没头没脸地落下来一阵藤条雨，等我皮开肉绽地站起身来，他们跨上摩托一溜烟儿地跑远了。恰好我的班主任赶上来，主动送我回家去。妈妈开门时，腰里系着围裙，手里拎一把搅稀饭的勺子。她看到老师很惊讶，看到后面的我更是惊讶得合不上嘴了。班主任本来让我感动了一路，这时她冷冰冰地对我妈命令说，这孩子我们管不了了，明天她不用上学了，你们需要什么手续，到学校找我办好了。而后她神情高傲地踏着楼梯得得地下楼了。

我不晓得那个男人是如何闪身出屋的，我根本不晓得他已经下班回到了家里。我正对着老师的背影发狠，就觉得屁股飞快地粘上了一个脚印，然后是我以极快的速度滚过了楼梯扑倒在下一个平台上。

深夜他才醉醺醺地回来，我隐隐地听到他们俩关起门来大吵了一架。直到我决定睡觉时还在吵，这一次几乎都是妈妈在不依不饶地抢问他，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就不能换一个方式爱孩子吗？他仍旧是老风格，负隅顽抗，吐不出半句软话。我有些烦了，他何曾爱过我这个孩子呢？他有什么资格给我需要的爱呢？他有这个能力吗？这个连我都瞧不起的合同制工人，你的手脚无情，我才不会给你爱我的机会呢。我天明醒来，还能听到妈妈继继续续的哭泣，他们一夜没睡。唉，这点可怜的本事，都是他们上夜班加班练出来的。

5

在我闲居的两个月里，他们的头发被灯照白了。我视若不见，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只有吃饭时才出来端碗。我不理会他们，仿佛谁的心里先生出同情来谁就输了这一阵。你们愿打就打，愿骂就骂，到底看看你们还能出什么新手段。偶尔我注意到他专门回家换身干净的衣裳，然后出去，回来时就一身酒气。我暗暗地想，他这样不负责任，是不是预示着想把我和妈妈抛弃？但是看妈妈对他的反应，又是心疼又希望他出去。我懒得去猜他们葫芦卖的什么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忽然在某一个时刻，我想起来，我曾经发誓要离开这个家的。我在心里又一次证实，我的誓言没有变，可我不能这么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我想让这个踩我在脚下的男人仰视我，堂堂正正地出这个家门。我想到唯一的途径就是回到学校，然后考一所大学，痛痛快快地一刀两断，从此海角天涯，连面也甭想再见。

我想去上学。在他又换上衣服时，我郑重其事地说。

他先是一愣，然后咬着牙说，你想也甭想。我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心狠，就象是他窥见了我远走高飞的私念，堵死了我的后路。他那天分明是哼着小曲出门的，活活要把我气爆。

我也不是甘心屈服的主，我三番五次地去磨妈妈，不要脸地向她做出保证。我低三下四地走这条曲线救国的路线，说穿了就是想在这场斗法中取得最后的胜利。只要我达到最终目的，你就是马王爷，我也不怕你三只眼。

6

到底是他软了，给我办了转学。我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学校，然后高中，然后大学。我没有辜负自己，终于逃脱了他的魔掌。我拍拍屁股走掉的那一年，他俩双双下岗了，没出息极了，只好到街边摆菜摊。大学四年，我恨不得遗忘那个令人鄙视的小城，从来不与他们主动联系，只有寒假我才装模作样地回去一趟，暑假里我会打一份家教，赚取我下学期的学费。妈妈给我写过很多信，信纸里夹带几张人民币。其实我从心里早已原谅了妈妈，所以她寄来的钱照收，但是信从来不回。我不想让那个男人知道我的半点消息。

然后我象城市姑娘那样交了男朋友，其实是被交了男朋友。甜言蜜语冲昏了我的头脑，破天荒地给妈妈写了一封短信，用文字秀了一下我的幸福。没想到很快我就收到家里的回信，而这一次竟然是他亲自执笔。他的文采实在不能令人恭维，但啰哩啰嗦道理讲得很细。这个对爱情一窃不通的男人竟敢对我的感情指手划脚，他越是不赞成，我就越要坚持到底。站在他的对面，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性思维。我随时在准备投入战斗，并且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我明白，现在我有这个绝对的实力。

7

我找到了心仪的工作，成了城市的白领。听到我要购房的消息，家里的钱以令我意想不到的速度和金额打到我的卡里。他们把小城的房子卖掉了，他们回到了山里的老家，开荒种地。我的心酸了一下，可是我又想我再也不用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小房子里去了，我终于撇清了与那座伤心小城的任何关系。

那个恬不知耻的男人搬进来，把孩子种在我的子宫里。那个恬不知耻的男人等不及收获果实又搬走了，还要抬出这个令我致命的借口。简直是个混蛋王八蛋，警察不逮你，玉皇大帝都不同意。我走进医院时，依旧在心里暗暗庆幸。

8

隔着ICU病房的大玻璃，我先是看到缠满绷带的一颗脑袋，只露出插满管子的一张嘴。看看身后的警察，你这可叫我怎么辨认呢？

警察递给我一张带血的字条，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傻了，我认得那是妈妈的字。我突然想起了几天前妈妈打过的电话，她说，你爸爸总想去去看你。她没说爸爸很为我的现状担心，她并不在乎我信与不信，她只是不想给我压力。她没说具体时间，她没说她们是不是同来，她可能害怕我会逃避。

妈妈的电话经常在半夜里响起，她懂得女儿一个人会睡不好觉，什么时候最需要安慰的话语。她说，妮儿啊，别恨你爸爸了，他的心疼得不比你差。他一巴掌打下去，却在夜里偷偷地哭了五六年，他怕你人穷志短，拿惯了别人的东西。他访问过很多医生，他后悔没有办法补救你的视力。他一脚踹下去，是担心你跟坏人搅和在一起。你是他心里最漂亮的公主，他怎么能眼看着他的公主自暴自弃。你不知道，你爸爸背着你给人请客送礼，低头哈腰陪着笑，就是为了给你办转学证。人家灌他酒，他得笑着，人家当着面指责你，他得笑着。可是回到家里，他痛骂那些人，因为那些人贬低了你。多少个夜晚，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呜呜地哭泣。他不是要反对你找的那个男孩子，他和他通过信，他了解那个男孩子为什么喜欢你。其实他只是想提醒你，他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亏受气。你找工作面试时，他使出老脸来为你托过城里的关系。是他说服了我卖掉了原来的房子，是他在山脚下开出了二亩荒地，每年都要种上你爱吃的粘玉米。是他不顾我的反对非要到私人煤窑里看矿，他说他得为你多攒个钱，说你在城里养个小孩不容易。听到你离婚的消息，我后悔把你的气话说给他听，他为你的不幸痛骂那个人，然后一边抹泪一边喝闷酒，他盯着自己的左手，醉了，哭了大半宿。他说他得跟你道个歉，不然他就是死了也不会好受。妮儿啊，你爸爸老了，他的脾气早改了，你别学他年轻时一犟到底了，你就原谅他吧……

9

我挣脱了医生的阻拦，整个人跪在了爸爸的床边。可是我只看到了爸爸那一头白发，他的嘴嚅动着，语词含混不清。护士说，从一进来，他就不停地咕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有我听清了他的话，妮儿啊，爸对不起你，千万别哭，对胎儿不好。

这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生命中最后一件事就象是专门等到我前来接受他当面的致歉。可是你叫我怎能抑制住心中的悲恸？多少年来对你的怨忿顷刻间化成了悔恨的泪水，决堤而出。

10

在黄昏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来到车祸的现场。我要在这里为爸爸烧一串纸钱，免得他失魂落魄地上路。我能想象得出，爸爸乍来到一个偌大的陌生城市，他的举步维艰，他的举目无亲，他的惊惶失措。在他的手心里紧攥着我的电话号码，这才是他与这里有所关联的唯一凭证。他只是想尽快找个公用电话，把他从山里背来的东西送到我的手上。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冲过来，辗轧过他瘦弱的身体后，狂奔而去。

我看到，一个浸透了鲜血的玉米面口袋和滚落满街的山核桃……

我想起，妈妈在电话里说，你爸在不看矿的时候，上山为你摘了好多山核桃，多吃核桃小孩子生下来聪明……

我记起小时候，爸爸将我架在脖子上到他的工厂里参观，把我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到街市上招摇，为给我买一双红塑料凉鞋连续加班，为了我在六一时穿上那件粉色的乔其纱连衣裙他把烟卷换成了大烟叶，一直抽到现在……

11

处理完爸爸的后事，妈妈坚持把爸爸的骨灰带回老家。她说鸡下蛋猪下崽，不能总麻烦邻居。其实我明白，妈妈只想守着爸爸再过一段安静的日子。妈妈走了，把孤独的城市和夜晚留给了我。白天我用工作麻醉着自己，可静夜深处，那无法逃避的伤痛就会潮水一样漫过我的心，我能听到心壁上的裂纹蛇一样一寸寸爬伸。

我知道爸爸在遥远的天际也会牵挂着他的女儿，他不放心女儿是不是平安幸福，星星就是他关切的眼睛。爸爸，女儿是多么不懂事，辜负了你今生今世的爱，我不论再做什么，也无法报答你如海的恩情啊。爸爸，来生我还想做你的女儿，我让你生了那么多的气，吃了那么多的苦，你还愿意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