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在青岛,担任第九届中国音乐金钟奖管乐比赛(长笛组)评委。
金钟奖是中国音乐界的最高专业奖项,称为“大金钟”,其与电影金鸡奖、戏剧梅花奖、舞蹈荷花奖等并列为国家级艺术大奖。全国各省音协、文艺院团、九大音乐学院纷纷报送的长笛参赛选手,经过初审淘汰,胜出了48名拔尖人儿,来这海滨之城进行复、半决和决赛。
青岛音乐厅,四天时间,我的耳朵不敢有半点松懈。要在分别吹奏的48遍帕格尼尼随想曲与巴赫无伴奏奏鸣中,拿下一半,复听24遍普罗科菲耶夫D大调和自选作品,再权衡比较,黯然割爱另一半,细品12遍莫扎特协奏曲,终从中决出前六名来。这弦歌於室、择菜於外的意味,让音乐到此变成角逐,又是多么惨烈的现实。
乐句连线下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东西之间,横梗着某种宝贵的勇气,参赛者饱满而热忱的表达着他们的情感,像海底贝壳一样呼吸。
决赛中,中国音乐学院一个水平稳定、气质安静的姑娘,在演奏莫扎特G大调协奏曲二乐章中段时,鬼使神差般错了音,突兀的不协和曲调与钢琴声部北辙南辕,同排在座的评委们交换了惋惜的眼神,折了,又一支华美的羽翼。
而我敢肯定,那一刻必是寂寞了太久的莫扎特被她的笛声唤醒,淘气的作曲家想找玩伴来躲一下猫猫,便用记谱的鹅毛笔轻晃了她的眼睛。这姑娘的当下让我瞬间回望到14年前的自己,剧烈而鲜明。
2000年8月,北京音乐厅,青年组长笛比赛中的女子,在一个她台下练习时从未出错过的乐章内混淆了乐句。那是我身心断裂的一年,三月底母亲突发性心梗撒手人寰,我有近4个月丧失了声音。没有社交,不看电视,不应酬,不接电话,不和任何人交往联系。哑的、脆弱、冷淡、举步维艰……除了练琴吹笛子,参加比赛是和母亲说好的约定。
那时的我在北京租借的一个两居室里日夜颠倒、生不如死。白天一遍遍吹奏,打着节拍器,机械匀速拆散乐句进行慢练,或步行到音乐学院琴房合钢琴伴奏。偶尔外出,也只去书店,抱回大量南怀瑾的经书,在晚间一页页默默翻阅。
练琴和阅读,我渴望能从音乐和文字中找到一种方式,能够让我再次和母亲相逢交流。我执著的认为,冥冥中的母亲同样也在寻求和我沟通的途径,甚至感觉得到母亲焦灼盼望和时时注视我的眼神。
那年比赛我只拿了青年组优秀奖,没进入到最后决赛。记得复赛结束后的下午,从赛场走回那个租借的屋子,突然间觉得无事可干,妈没了,比赛也结束了。真正的孤独和疼痛,从身体内部一点点渗出来。
我取下长笛,望着一室阳光,然后放声大哭。
我深知,母亲的样子和这滑铁卢般的比赛,会随着时间死死定格于2000年,是真的全都走了,和我永不相见。
其实,所有参加音乐比赛的选手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孤独的个体。翻开沉默的乐谱,数以千万遍重复技术、苦修进阶、逼自己的潜力在与乐音对抗的漫长过程里逐一蒸腾,屡屡化解为韶华难再的吉光片羽。
但用体育精神来考验优雅的音乐竞赛,又要求演奏者的每次表达与情感复制都应保持着同样的温度和湿度,这种稳定性需要参赛者一直恪守在自我极限的边缘。
若激情太过,音乐容易自燃;若冷静有余,音乐则缺乏感召。
所以,赢得比赛的选手既是结束又是开始,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次的赛台是否同样眷顾自己的所有努力?
曾见过各色鲜果放入榨汁机中的一刻么?
我们在赞美一杯汁液丰厚的甘醇时,自然会对那些献身过的干瘪果躯忽略不计。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为这次金钟奖比赛我想要记录的那些,是我能想到的纳兰容若那阙《临江仙》:
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长江日报》霓乐章音乐专栏
9月9日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