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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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爷子和我老泰山有几分神似,如果脸型再圆一点，就是酷似。

岳父活这一辈子只为一件事，就是干活。活干不动了，他一生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岳父是早年间闯关东过来的。老家在河北省最南边，往南一点是河南，往东一点是山东。往西，上山西也不算远。过来这么多年，他说话口音一点没变，有时候，他说的话连他的女儿都听不懂。这也说明他与人交往少，该说的话说完了，没有一点废话。

他在当年闯关东过山海关的时候，因为怕抓兵，多报了十多岁。这极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说谎。就因为这个，他早早地就退了休。但他不愁没有活干，他是泥瓦匠，市里好几个单位的零活都找他干，如果他没工夫，活儿又不急，就等着他。可是，做小工的妇女们一听说是“老刘头”要来，就都不愿意。岳父干活不偷懒、不耍滑，不会说笑话，跟他干活没有扯闲篇的时间。

后来年纪大了，各单位不再找他，他还是一天也闲不住。找块铁片，他凿一个铲子，找根钢筋，就煨一个炉钩子，自己不用就东家送，西家送。实在闲着没事，就用砖头、砂纸蹭锅、蹭碗。他的饭碗好多都没有釉子，满是黑乎乎的道道。

82年，单位分给我一套房子，两大间，前面要盖仓房。那时候是罗锅子上山——前（钱）紧，砖瓦水泥样样凑不齐，就是齐了，雇人干也很吃力。岳父听说就自告奋勇,那年他近七十岁。他一声号令叫来农村的傻外甥给他搬砖，和泥，他一个人给我盖房子！那一次才知道他是怎么干活的：一块白毛巾，有时搭在肩上，有时扎在脑袋上。早晨上跳板，一干就是一上午。渴了，叫傻外甥递给他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完再接着干。中午睡一觉，下午照常。等到我们晚上下班回来，准备给他做饭，他收拾完东西走了！听书，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嗜好，不能耽误！

岳父修烟囱搭炕是一绝，可邻居们都不好意思找他，就是因为他干完活从不吃饭。那么大的岁数，干了一天活抬屁股就走，谁的脸上能下得去！

他一生不喝酒，不赌博，连扑克象棋都不会。他爱抽烟，并且只抽旱烟，但他是“过堂烟”，不往里吸。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鼓捣着玩”.过年过节，女儿给他买两条好一点的烟卷，他都偷偷的给他老儿子。

只要能动，就不闲着，七十多岁还经常上房。有一年，屋顶棚掉了点泥皮，他趁着家里没人，搬桌子、搭板凳，上去抹好。谁说他也就一笑“没事！”

重活干不动，就找轻的，捡破烂。岳父捡破烂很专一，废铜烂铁之类看不上眼，专门找能烧火的。破衣服、旧裤子，废塑料，烂鞋底，只要能烧火，都往回划拉。破烂捡回来就得烧，经常烧得满屋子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不敢喘气。他老人家满不在乎，笑嘻嘻地一脸成就感，不论谁劝也无济于事。

这件事让老小舅子觉得脸上无光。他给市委领导开小车，经常在街上遇到背着麻袋捡破烂的爹。有时，小舅子装作没看见，书记说，老九，看，你爹！

他家的房后是街道居委会，有一次主任见到我，说老王，劝劝你老丈人，可别烧了，弄得我们大夏天不敢开窗户。我说，你去劝吧，真的劝好了，我请你们上饭店好好吃一顿。

老丈人过了八十，身体硬朗，没病没灾，整天笑呵呵地活得挺滋润。

他还有一手绝活——炸辣椒油。没事的时候就炸点。用滚油浇在辣椒末上，酥、脆、香、辣！缺点就是费油。炸完用罐头瓶子装起来，藏得严严的，为的是躲四姐。四姐孩子多，经常到老爹这里踅摸，她又舍不得给拿油，老爷子就像防贼似地防着她。有时候我去看他，总是在临走的时候偷偷地塞给我一瓶，看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我们爷俩倒像是里应外合，监守自盗。

老人家一生与世无争、无欲无求，从他的嘴里，没听过埋怨别人的话。更不会吵架，不会骂人。谁也想不到，八十多岁的人因为玩急了眼，竟然给了人家一个嘴巴！

玩的东西，他只会“下五道”——在地上画上横竖各五道，每人五个子，用碎砖头和碗碴加以区别，看谁把对方的子先吃光。这是小孩子玩的把戏，老丈人和几个老头下得津津有味。有一天，他和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老头下五道，不知怎么，就把人家打了一个嘴巴。一连几天他不出去玩，闺女问他，爹，咋不去下五道？他叼着烟不吭声。后来，还是听挨打的老头的女儿说的。过了几天，那个老头找到家里来。老头说，你怎么还真打？岳父说，谁让你赖！老头拿出烟卷给他，他一挥手挡了回去，掏出自己的旱烟卷上。工夫不大，俩老头一前一后，出去又玩上了！

岳父到老了也忘不了老家，据说，那里还给他留着房子，其实就是三间破屋子。年近八十岁时回去过一次，执意不让别人送。那一次，在老家住了十几天，回来后说，吃了一顿饺子，馅里还有肉，就是咸得吃不了。回来时，老家的人给他收拾了一个包袱，里面有花生、大枣之类的土特产。从邯郸一上车，就有一个小伙帮着他拎包袱，到北京下车也帮他拎着。可出了站，再找小伙子却没有了。老爷子认定小伙子一定会回来找他，在站前等了一整天，小伙子也没见踪影。到家后还说，小伙子是好人，是走丢了。

就像一架机器，永无休止的转动了九十多年。生活是简陋而简单的，他过得充实而满足。他总是那样微笑着，像是在向人炫耀他的幸福。其实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想，他是一个简单的人。只有简单的人才会轻而易举地获得幸福。

终于，这架机器就要停止转动。

岳父在炕上躺了一周，不吃不喝。是食道癌。

他一辈子爱吃两样东西，地瓜，稀粥，都喜欢趁热吃。他的病和这有关系。

年初一晚上，出去串门的两个小舅子回来了。岳父把他俩叫到跟前，说：今天你们陪我一晚上。

小舅子没听懂，爹，你说啥？

老头有点急:陪我一晚上！

俩小舅子赶紧答应：行！行！

这天晚上，两个儿子一边一个，陪着老人睡了一夜。

第二天，大年初二。按我们这里的规矩，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除了大姐已经过世，其余四个闺女昨晚上都没走。

一大早，老小舅子要去接领导，匆匆忙忙走了。

不到五分钟，老爷子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家，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