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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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母是小脚，真正的三寸金莲。

岳母很瘦，是皮包骨头那种瘦。虽然年纪大了，腰有些弯，但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不算矮的。

她一生一共生了七个孩子—五女两男。先是一顺水生下五朵金花，我老伴儿是老五。可她并不喜欢闺女，包括最小的女儿。生下第一个儿子，瘦得像猫一样，怕养不活，取名七丫。这多少有点小看了阎王爷的智商，有蒙混过关的意思，因为不叫老六，阎王就捉不着。紧跟着，又生下最小的儿子，还是如法炮制，叫九丫。大了，改叫老九，外甥们都叫他老舅。老九老舅，差不多。

岳母是典型的老派人物，思想旧的不得了。女儿找对象，绝不许找干部、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要好，这样才能“门当户对”。三姐个子矮，腿又有些毛病，找对象相对难些，但她的条件也不放松。后来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在粮库工作的，是南方人，岳母不放心，亲自派人去查看，看到那个人正在背着麻袋上粮食囤子，这才放行。其实，那时三连襟正在下放劳动，形同劳改，人家是正经八百支边的知识分子，后来是高工。家庭成分更不用说，解放前在武汉有一条街都是他们家的！

“穿大鞋，放响屁，坐牛车，上老丈人家去”，这是过去流行的“四大舒坦”，这一套在老岳母那里有点行不通，上老丈人家去，得等到结婚后，没结婚，严令禁止互相串门，私下见面。有了这条禁令，结婚前想和对象花前月下，勾勾搭搭，受到了严格限制。为了见对象一面，就得做贼似地。那时老伴儿下班比我晚一点，我就是先到他们单位附近埋伏起来，等她一露头，赶紧跟上去，然后专门往黑地方跑。俩人都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唠，绕个弯把她送到家。那情景，有点像地下党接头。

就这待遇，比我早几年进厂的师傅们还羡慕得不得了，那帮人有很多是从农村来的，结婚前领着对象到街里买东西，一个道南，一个道北，用眼睛勾着，怕走丢了。嫂子们说，连个手都没摸过！

对女儿这样，对儿子的婚事管得更严。岳父是吃粮不管酸，甩手自在王。大小舅子竟然把这个优点完全继承下来，就连搞对象的事自己都不管。和女孩见了面，问他怎么样，他头也不回地说：我管那事！玩去了！姐姐们帮着看了一个对象，岳母派人打听，听说姑娘戴过眼睛镜。岳母说，不是好东西。挑来挑去，找了一个没有工作的，父亲是赶大车的，算是门当户对。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新媳妇一进门，那种会过日子比起岳母来有过之无不及，但岳母是“宁让肚子遭罪，也不让脸上受屈”，人情往来总要过得去。小舅子媳妇却不然，脸一摩挲，爱谁谁，爱咋咋地。小舅子觉得脸上无光，没少生气。一次，一个外甥结婚，小舅子说要随大流，别人给多少就给多少，最后媳妇还是护了小头。小舅子趁着酒劲，把家砸了一个稀巴烂。边砸边说，我叫你省！

岳母的节省，是省在肚子上，一生省吃俭用。老伴说，在家一年也难得吃上一顿肉。几个女儿工作后，有时单位搞福利，分些鱼什么的，岳母都用盐腌起来，一直腌到不能吃。岳父或许是已经习惯，对吃喝从不讲究，即便家里来了客人，桌子上摆着大鱼大肉，他照样手里拿着一个地瓜，里外屋走着吃，从不上桌。岳父是退休工人，活了八十多岁，也算是城里人，一辈子都是黑棉袄，抿裆裤，看上去和农民没啥两样。

一双三寸金莲奔波了一生，对生活没有任何要求，心里只有两个儿子。为了儿子啥都舍得。只是临终前提了一个要求：不火葬，要一口花头棺材，就是棺材要画花。

那时节，没人再画棺材，会画的人也不敢。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我是光屁股撵狼，胆大不害臊，既然都不懂，我就是行家。

正月十五，一家人守在老太太身边，她已经迷迷糊糊地有几天了。我知道，她在惦记着那口棺材。晚上九点多钟，烟花把节日的夜空打扮得五彩缤纷，一家人谁也没心情欣赏，儿女，孙子、外孙，几十人进进出出。在窗外，我已经在棺材头上画好了亭台楼阁、松柏树、金童玉女；两侧画的是青牛仙鹤，脚下画着莲花。当最后一笔画完，几个女儿把她扶起来，让她隔着玻璃看一眼她的新房子。那一刻，她把眼睛睁开，显得很精神，看罢后平静的倒下。女儿说，妈，给你洗洗脚吧。她没摇头，也没点头。女儿们脱下她的袜子，给她洗了脚。回头再看，岳母已经慢慢把眼睛闭上。

事后，老伴和姐姐们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母亲的脚。以往，岳母总是在别人睡了之后，自己到外屋悄悄地去洗脚，她的脚什么样，以前谁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