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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观念海德格尔希腊文化 |
分类: 演讲·访谈·序跋 |
《时间的观念》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11月出版。
我在一版序中开头说“写一部时间观念的演化史,是我持续了八年的一个理想”,言下之意,八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如今,第一版面世已经十年了,可是我却感到仿佛一晃的功夫,足见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节奏均在不知不觉地加快。
时间问题是任何一个愿意做一点点哲学思考的人都会思考的问题,因此一部以时间为主题的书总是能赢得较大的读者面。霍金的《时间简史》之畅销创下世界纪录,除了他本人的传奇经历外,这个名不符实的书名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非常难懂,可是中译本87年首版的时候就印了5万,我认为书名中的“时间”二字起了重要作用。自然,我的这部作品也托了“时间”的福,被广泛的阅读和评论,以及现在再出新版。
时间聚集着最丰富的多样性和最真切的统一性。因此,时间话题为多学科、多文化的交流与对话提供了非常合适的平台。但是,何谓时间的多样性?我们知道时间渗透一切,因此它应该拥有最丰富的多样性。然而,在通常人们的时间观念中,它是一个完全空洞的均匀流,虽然无孔不入,但并不与事物发生实质的关联,因此它顶多见证多样性,但并不参与和构成这种多样性。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尽管对时间本身感到迷惑,但却又对时间这种“自在流”除了说它是一个参照系之外,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这是传统的时间哲学研究的一般困境。
本书首先要展示时间的构成作用,因此在揭示时间的多样性方面下了些功夫。我的目标是,破除只把“时间”当作一个物理学哲学范畴来思考的传统,展现时间对于理解中国文化的意义、理解基督教文化的意义、理解技术时代的意义、理解近代科学中两大传统——数理传统与博物学传统——之交汇与整合的意义。为了突现时间的构成作用的这个维度,也介绍了更多此前的“时间概念史”著作不予提及的哲学家如奥古斯丁、柏格森、迈耶松、麦克塔加、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我想,正是本书的这个方面为我赢得了不同学科背景的读者。从给我的来信看,他们有的从事中国古典学、文艺评论、语言学研究,也有的从事社会学、心理学、法学、体育学研究,当然也有搞哲学特别是物理学哲学的。应该说,本书在展示时间的构成作用、强调时间问题的多样性方面取得了一些成效。但是也必须承认,所有这些关于多样性的时间话题的介绍都非常概略。事实上,这里的每一个话题都可以单独立项、大书特书。我的工作仅仅是提供了一个综合的线索。
如果说本书在展示时间的多样性形象、展示时间的构成作用方面做出了一些贡献的话,那么对时间之统一性的阐释则相对薄弱。原因很简单,这是一个更加艰难的课题。在我思考时间问题、准备写这本书的那些年里,我见过许许多多谈论时间的文字,除了我在书中加以介绍的那些思想之外,其余的那些文字多半令我沮丧。读这些东西,一再地令我觉得时间问题根本就是一个深渊,如果没有一定的功力,直接思考这个问题极容易出毛病,写出来的东西不是胡言乱语,就是废话一堆。我也知道,一本谈论时间的书如果没有对时间之统一性的基本把握,是根本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在第一章里还是小心谨慎地推出了我个人的某种时间哲学,即两种原型时间经验的理论,并且以“顶天立地”的人的形象来统帅这两种时间经验。很显然,这个理论是十分单薄而且不够通透的。不过也许正因如此,本书对多样性的概述部分反而显得比较从容和忠实。
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西米尼有一则残篇说:“正如我们的灵魂是嘘气,并且通过灵魂使我们结成一体一样,嘘气也包围着整个世界。”阿氏认为万物本原是“气”,而我们的灵魂首先就是“气”,但不是一般的“气”,而是能够使我们“结成一体”的那种“气”。整个西方哲学史所寻求的东西,就是那种能够使世界、使人“结成一体”的东西,说白了,就是那种对统一性的寻求。西方的形而上学史找到了各种各样的“实体”,以作为这个世界之统一性的基础,然而不幸的是,在找到这个“基础”之后,这个“实体”以及由之建立起来的世界都不知不觉的丧失了“活力”。如何回到希腊哲学的开端处阿那克西米尼所追求的那样,在“结成一体”时又保持“活力”,成为新时代思想者面临的问题。抛弃基础主义和实体主义之后的西方哲学,纷纷到“语言”和“时间”中寻找出路,那是因为“语言”和“时间”恰好是那种能起“汇集”作用而又同时能保持住“活力”的“地方”。
时间作为“统一性”本身是最直观、最简单的“现象”。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统一到时”,是最基本的时间“现象”。不抓住这个基本现象,时间就成为不可理解的。那种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看成被伸展开来的、彼此独立不依的时间态的看法,必定会陷入罗素为他们准备的陷阱:“过去存在吗?不存在。将来存在吗?不存在。那么只有现在存在吗?对,只有现在存在。但是在现在范围之内没有时间的延续吗?没有。那么时间是不存在的吗?哎呀,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唠叨个没完。”(参见本书第一章第四节)只要认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不同的三个东西,这个陷阱就是不可逃避的。被认为是当代芝诺的分析哲学家麦克塔加也证明了,唯有承认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变迁(即相互换位)才会有时间性,但就这三者是不同的东西而言,时间又是一个矛盾——一个东西不可能同时是三个不同的东西,因此,麦克塔加认为时间是虚妄的。
时间当然不是虚妄的,麦克塔加只是构造了一个芝诺式的“悖论”而已。它从反面证明了,如果不能理解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三者既相互不同但又统一到时这种现象,就不能理解时间现象。这种基本的多样性与统一性的综合,也不能够用黑格尔式的概念辩证法就草草打发了事。它显然是为从我们的世界中挣得意义的最关键环节。所以,胡塞尔花了很大的力气,在意识中发现了时间的“到时”结构,那就是“过去”并不完全过去,“未来”并不完全未来,而且唯其如此,我们才有正常的感知觉。我们听人说话、观察事物、欣赏音乐以及“瞻前顾后”的能力,无不建基于这种“统一到时”现象之上。实际上,电影的放映所依赖的“视觉暂留”原理,某种程度上为这种“统一到时”提供了知觉心理学的印证。
时间的这种统一到时并不是空洞的,相反,它蕴涵着内容上的极大丰富性。然而,这个丰富的内容却有赖于每一个人在深入实际生活之后去纯粹地“看出来”。海德格尔对此做了最好的示范。他从对“牵挂”这种基本的人生情态的洞察出发,构造了具有多种人生情态之生发性的时间结构,并且对历史性和通常的时间观做出了透视的分析。这里值得提出的是他对于所谓流俗时间的破解,因为这种破解充实了时间统一性中十分困难的一部分,即把那已经充分“堕落”从而等待超越的时间观念,化成他所开显出来的本真时间的一个环节,并为之找到本真时间上的根据。如何将所谓本真时间与所谓流俗的时间勾连起来,往往是普通读者最为关心的问题。
何谓流俗的时间观念?流俗的时间观念把时间看成是一个现成的自在的“序列流”,通过“现在”这个环节,源源不断地将未来输送到过去。时间的现成化起源于人们总是从现成事物那里发现时间,而人们之所以着眼于现成事物与他的“当前化”存在样式有关。这种当前化的存在样式表达的是人的操劳活动。在操劳活动之际,计算、规划、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等诸种人生情态隐约可见,而支配着这些人生情态的乃是人类生存之本质上的时间性即“牵挂”。但是,生存本真的时间性并不总是被认识到,相反,“当前化”却总是以一种直接的可理解性被设定为理解时间的通道,而同时,那种本真的时间性在所牵扯的事情中被遗忘和遮蔽起来。在牵挂活动与形形色色的现成事实打交道之际,“光”提供了“视”的可能性,从而昼夜交替成为牵挂活动之际首要的时间解释。天文时间的计算使当前化的时间公共化,也即世界时间。但是,真正在牵挂活动之际,那种纯粹流俗的时间流也是不出现的。人们获得的依然是各式各样的“时机”:这个时候该干什么,那个时候该干什么,此前该干什么,此后该干什么,没有做那种事情令人不安,以后不应该做那件事情等等。“当其时”、“非其时”是在牵挂活动中领会到的时间样式。况且,牵挂之际的人回顾自己的一天的所作所为,并不能拼出一个连续的序列来,而总是断断续续的。一个连续的时间流来自时间测量的精确化,而这种精确化又来源于牵挂活动中“时间宝贵”、“时间稀缺”的内在呼声。这种呼声恰恰在我们这个技术时代响起,并日益具有威逼性。与此同时,时间测量极大的强化了“现在”,从而,连续的时间流也只能是无穷无尽的“现在”之流。
流俗的时间是对当前化时间的一种扁平化,它遮蔽了当前化时间中与牵挂活动相关联的时间结构,遗忘了牵挂的“时机性”以及过去现在未来的统一到时,只留下了一系列空洞的“现在”。即便如此,在流俗的时间观念中,依然残存着一丝本真时间的痕迹。比如我们常常说“时间流逝”、“现在消逝”,却不说“时间生成”、“现在到来”。很显然,对于纯粹的现在序列而言这两者同样有理,但在“流逝”的说法里包含着一种未来先行的优先性。唯有在未来先行这里,现在才有可能被领会为“消逝”的现在。又比如我们把自在的时间流看成一个不可逆的流动,然而在“现在”序列里完全看不出这种不可逆性。事实上,这种不可逆性也来自“未来先行”这种基本的到时方式。
读者也许能够看出来,海德格尔对时间的阐释某种程度上支配着我对本书的写作,尽管当时我对他的理解也是很肤浅的。他说,流俗的时间表象有其自然权利,“只有当它声称它所传达的是‘真正的’时间概念,声称它能够为阐释时间草描出唯一可能的视野,它才失去它唯一的和优先的权利”。很显然,看待物理学对于时间的阐释恰恰应该持有这样的态度。反过来,如果不持有这样的态度,时间的哲学探讨就永远只能是物理学哲学的探讨,而丧失与文化传统的关联、丧失与日常生活世界的关联。
海德格尔所提供的对时间统一性的阐释,着眼于“向死而生”这种人之为人的独特存在样式,但他并没有穷尽对时间之统一性的阐释。即使就他本人已经开辟出的这个新的视域而言,仍然有许多细节的问题需要解决,且不论这样的统一性还可以从更多的话题中开辟出来。在本书中,我本人尝试从海德格尔所开启的眼光来阐释中国传统的时间观,用“时”来代替过去比较重视的“久”作为阐释的重点。当然,这一工作是非常初步的。事实上,中国人的“历史”意识、中国人的“孝”伦理、中国人的“天人合一”观、中国人的“阴阳五行”理论中,都有独特的时间观在起作用。自本书初版以来,我的兴趣部分转向了“技术”,而我也发现,技术的时间阐释其实也是一个富矿,值得深入挖掘。我认为,“技术”同样也可以用来作为阐释时间之统一性的一条道路。
在本书中,关于牛顿绝对时间观的起源有了一个初步的讨论,但很显然,无论是从历史的疏理还是哲学的探讨上说,都还有待深入。牛顿的绝对时间观,实际上是海德格尔所谓流俗的时间观的标准形式。它的历史性形成,实际上伴随着的是近代科学世界对生活世界的代替和遗忘。我猜想,这里也许存在着揭示现代性之秘密的钥匙。同样,现代科学对牛顿世界观的颠覆,特别是非线性科学的出现以及物理时间不可逆性的发现对于牛顿绝对时间观的颠覆,也同样有着重要的意义,也为我们对现代生活的反思和重建指示了可能性。我本人未来几年的科学思想史研究将致力于这些课题的探讨。
第一版所做的所有这些尝试和开启的这些可能性,在这个第二版中依然保持其为尝试和可能性。这个“时间之声”的第一声号角原样不动,让虽不成熟但满怀激情的它继续召唤作者和读者去深入思索。感谢我的妻子邱慧博士在紧张的教学准备之余仔细校读了全书,改正了不少错别字和印刷错误。感谢责任编辑张晗,使本书得以纳入《北京大学科技史与科技哲学丛书》著作系列重版。是为序。
吴国盛
2006年7月于京郊博雅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