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20）：城里来的老师

小学时代有个明显异乡人的男老师，印象极深。老师典型中等个儿，高矮胖瘦都是。他五官也寻常，但有一个迥别于本土老师的特点——戴眼镜，和它一起产生的那股斯文气，后来知道叫气质的东西，让小小的我感到，文化是有长相的。

老师姓谷，山里少有的姓。他的名字，就昭示着他来自文化家庭——取自一个我读高中才懂的典故。谷老师气质，主要通过他的眼睛显示，小时候我觉得那射自镜片后的光，格外锐利，仿佛有一种穿透力。

我不记得谷老师到底教过我们课没有，发小荷菱说教过，我问教的什么课呢，她却想不起。不记得谷老师教过什么课，但记得他是个既严厉又亲切的人。荷菱后来回乡做民办老师时谷老师是校长了，她说年轻老师对谷老师都是既害怕又喜欢。这正是我的幼时印象。谷老师灼灼逼人的眼神让最调皮的学生都慌乱，但当他盈盈含笑时，你心就会开出一朵花来。

我一直不知谷老师是哪里人，荷菱大不解地说，武汉人啊！可我以为是江浙一带更远地方的呢。荷菱坚定地说是武汉人，是和另两个武汉家庭一起下到我们大队的。可我一直以为大队只有两个下放户，怎么多出一家？我怀疑荷菱记错了，向哥求证。哥说，谷老师？下放户，武汉人呐，他一口武汉话你不记得了？他教过我的呢！

以为这就确证无疑了。谷老师1962年下到我们大队，来时父母已不年轻，他和他哥已是二十多岁大龄青年了。可是刚有个后来和谷老师多年同事的同学说，谷老师是江苏人，到老都是江苏话。五十年代他和父母、哥哥一起到武汉投奔叔叔，落户不几年，被动员举家下乡落户。

原来我的感觉没错，谷老师果真说的不是武汉话啊。

谷老师哥哥是聋哑人，下到我们大队，队里安排他放牛。他独住牛栏旁的草屋，某夜触电身亡。

谷老师生活能力差，种田一窍不通，给一个新寡农妇做了上门女婿。女人前夫留有一子，谷老师和她又生三子。谷老师不会种田会教书，大队能用其所长，待他算是厚道的。

八十年代，谷老师终于民转公，且调任河区较好学校校长，很受器重爱戴。当年与他同期下放的两家武汉人先后返城，但父母兄长都长眠于山里的谷老师，留在那里扎了根。

谷老师三个儿子，有两个和他长得很像。因是上门女婿，只有两个跟他姓。

谷老师长子，聪慧灵敏，是我弟同学，八0年代初考上师院，做了老师。但不知怎么误入歧途，先后染上赌毒恶习，丢了工作散了家庭，终至锒铛入狱。谷老师曾去探监，伤心至极，出绝望言：以后就当没生过他，就当他死了。一语成谶，儿子出狱没几年，自绝而去。

谁说否极会有泰来？人间太多苦难的活着。老年的谷老师，失去长子以后，又经历了小儿因车祸瘫痪、老伴因车祸丧生的劫难。

谷老师年过八十，耳朵基本听不见了，跟伤残幺儿生活在一起；儿媳善良孝顺，谷老师有四五千退休金，也可贴补这个困难儿子一家。

那个叫命运的东西，哪位明哲可为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