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母亲的家里渲泄之后,安琪觉得平静多了。母亲那字字玑珠的佛家感悟,令安琪渐渐趋于理性。在回大西北的路途中,她反复品味母亲所说的:“人的生死由命运注定。生是苦,死是超脱。”既然是这样一番道理,自己还一定要去艾山江的故乡看看么?为什么非要去?不去不行吗?忘记这一切算了。然而,母亲的话虽然有些道理,仍然不能阻止她的计划。现在,她把自己交给了自己的内心,听从内心的呼唤。她特想见到艾山江的亲人们。要知道,他的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啊,看见他,就像看见了艾山江的小时侯;而他的母亲生育了他,母亲能告诉自己许多关于艾山江成长过程的趣事。安琪需要看见她们,这是她内心最后的需要了,她想满足自己。
安琪以一名马迷旅游者的身份来到小东沟牧场。这个身份足以让艾山江的家人相信她是他的朋友。
从乌兰山北部向南驶出三四公里处,安琪开始进入一个她认为是梦中的世界,画中世界。这里有山,山连着山,山包裹着山;这里有村庄,村庄通向村庄,村庄与村庄的媒介就是一个个冬牧场;这里有马匹和羊群,成群成群的黑跑马,跟随着它的主人,在冬牧场里度过它们的幸福时光;这里有骆驼,一匹或是多匹骆驼在她的前方慢行着,车子快时,它也快,车子慢时,它也慢,仿佛专门为了迎接安琪的到来而充当先驱者;这里有河,著名的乌兰河是从乌兰山流出来的,现在,水面上结成厚厚的冰层,冰层之上覆盖着一尘不染的白雪。安琪惊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一尘不染的角落,而它却是艾山江童年和少年的全部天地。艾山江比安琪大了九岁,纵使她踮进脚尖,也够不到他那个年龄所经历的事情。现在,她潜入了他的故乡,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牛马粪味,这是一种亲切的味道,是一种质朴的生命的味道。
带她进山的向导说,这里一连下了三天大雪,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他非常奇怪这个女孩怎么会如此有兴致在这个时间来到山里。他说能看出这个女孩不简单。
安琪反问:“仅仅因为我在大雪天到这里来,就算是不简单吗?”
向导说:“还有其他感觉,只是一下子说不清,反正觉得你不简单。”
安琪一钻进白桦林,就知道多少次梦到的小东沟真正出现了。艾山江在电话上曾经向她渲染过这片土地的美丽和壮观。安琪只看了一眼,就认为形容小东沟的白桦林用壮观这个词更为合适。壮观的白桦林群,像是为了迎接安琪到来,全都披挂上白条条的外衣,俨然是目送她远去,又像是迎接她归来。令安琪找到了一种熟悉的久远的安详。
安琪摆摆手,让向导离开,她说她已经看到家了,看到小牧屋在冒着炊烟,她说亲人在等她呢。
安琪如置身一幅欧洲油画般的境地,一切都是静的,只有她这个外来人,这个想要投奔这里的人,是动的。她在白雪皑皑的白桦林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小牧屋方向移动着。她的身后,是一串东倒西歪的脚印,是悠然自得的骆驼,是跳动在白桦林间的鸟儿们啾啾啾地清脆地鸣叫着。远远地,她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骑在一匹全身是黑色,但脸部有道白梁子的马背上,寒冷的冬天里,他竟然只穿一条单裤,光着脚丫,脸蛋通红地望着她。不用猜,她也能知道,这个男孩是米里别克。没错,单看他那英俊的脸庞和眉眼,就知道是艾山江的儿子。那一刻,她激动了,她快步走上前去,很想拥抱他。可是米里别克用马鞭轻轻拍了一下马背,马便绕着安琪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没有多余的语言。米里别克和他的马用独特的方式在审视这个外来人。
安琪仰起脸,友好地伸手喊道:“小伙子,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米里别克点点头,但他依然骄傲地骑在马背上,歪着头问:“你从哪里来?你叫什么名字?”
安琪想说,我从远方来,从我自己内心的需要而来,但这些话,小米里别克显然是听不懂的。她回答道:“我从JJ市来,我叫安琪,今年22岁。”
米里别克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安琪的名字,然后才自我介绍道:“我叫米里别克,今年快6岁了,我准备明年去读书。”
安琪也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她说:“米里别克?多好听的名字啊。你刚才在这里干什么?”
米里别克头一歪说:“我准备到河边给马饮水。看见有人来了,就在这儿等着。”
安琪问:“那河水不是都结冰了吗,怎么给马饮水呢?”
米里别克自信地笑了,他问安琪:“你愿意跟我来吗?”
安琪点点头。
于是,米里别克跳下马背,把绑在树上的另一匹小黄马解开绳子,他侧脸问安琪:“你愿意牵着它吗?”
安琪当然愿意。
米里别克说:“没关系,它很可怜也很善良,它不会踢你的,但是,你尽量别站在它的身后,不然,它会以为你要偷袭它。”
安琪暗暗一笑:“这孩子的口吻多像艾山江。”她把小黄马的缰绳抓到自己手里,米里别克则牵着黑跑马,两人慢慢往河边溜达着走去。
米里别克问:“你今天会住下来吗?”
安琪冲动地吻了他的额头一下,友好地问:“你愿意让我住下来吗?”
米里别克高兴地说:“当然愿意。”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接受安琪的亲吻,努力把身体躲闪到一旁。
河边到了,米里别克让安琪牵着两匹马等一会儿,他自己动手搬了一块带尖的石头,先用手扒开厚厚的雪,然后用石头砸出一个小黑洞,接着,安琪就听见了黑洞底下的河水哗哗的声音。米里别克让小黄马先饮水,他同情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从山上捡来的小马,当时它受伤了,伤得很重,我就把它抱回家养着,它又活了。你知道吗?我爸爸小时候也从山上捡回来过一条受伤的马。”
安琪听了小黄马的故事,点点头说:“我听你爸爸说过这事。”她爱惜地摸摸小黄马的脖子,说:“多喝点吧,快点长大。长得壮壮的。”
米里别克歪着头问:“你不会只住一天就走吧?”
安琪反问:“你希望我住几天?”
米里别克充满期待地说:“如果你能多住几天,我给你讲好多好多故事,是我从小朋友那里听来的,还有奶奶给我讲的。”

安琪心头一热,温存地答应道:“好吧,小伙子,我答应你的邀请,在这儿多住几天。”
艾山江的母亲看到小孙子领着一个年轻女孩去了河边,她猜到女孩要么是受儿媳的委托,要么是受儿子的委托而来,至少与他俩有关,否则,为什么一来就跟小孙子打得火热?
老人家不想惊动他们之间的谈话,她想:小孙子也太可怜了,整个冬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那两匹马陪伴着他。
安琪在小东沟牧场住了三天,临走之前,艾山江的母亲用“冬不拉”为她弹唱了一首歌:《腊月里的转场队伍》
转场的队伍在艰难地跋涉,
——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只为寻找一处避风的岩洞,
走穿了茫茫的旷野。
一听到母亲唱这首歌,安琪激动了,这首歌她早已熟稔于心啊。她情不自禁地跟随着母亲一起唱起来。
用所有的衣物裹住身躯,
——生活不可能再比这笨拙。
可怜的哈萨克!难道命运
注定你做这样的选择!
体温似乎要降到零度,
冷风依然在肆虐。
儿童们却无忧无虑,
在兴致勃勃地玩雪。
一位后生在马背上颤抖,
肩胛上堆起一层霜雪。
寒流围困着畜群,
大地仿佛被冻裂。
年长的喊着“快下来跑步!”
后生跳下鞍紧跟着乘马蹀躞。
连绵的雪丘中寸步难行,
人与畜群几乎在雪堆中淹没。
少妇在马鞍上紧扶着摇床,
马的四肢已经陷进雪窝。
她使劲用脚跟扣动马腹,
可怜的坐骑已精疲力竭。
转场的队伍在继续奔波,
高原的风雪更加暴虐。
前面的路已被封闭,
人们只能在附近暂歇。
终于找到避风的洞穴,
可以暂时抵御风雪。
妇女们高兴地支起毡房,
牧人的心情无比喜悦。
终于找到避风的洞穴,
可以暂时抵御风雪。
妇女们高兴地支起毡房,
牧人的心情无比喜悦。
转场的路程还很遥远,
这只是临时寄宿的窝。
腊月的风犹在吼叫,
冻馁的弱畜在勉强啃雪。
日日夜夜在风雪中颠簸,
年年月月在马背上生活。
瞧!年轻牧人如一座冰雕,
月光下还在孤零零地守夜。
听着这首歌,安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一晚,艾山江在深夜低低地给她唱的这首歌,早已深入了她的骨髓。想起艾山江,想起自己轰轰烈烈却又嘎然而止的爱情,她真是肝胆欲裂。坚持了三天的眼泪突然倾盆而下,她说:“妈妈,亲爱的妈妈,收下我做您的女儿行吗?我想天天听这首歌,我爱这首歌!”
从安琪住下的那天晚上,老母亲就看出了这个女孩的心思,就在心里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比这个年轻女孩更痛苦,只是,她不得不把痛苦深深地隐在心里。她把失声痛哭的安琪揽在怀里,轻轻抚弄着她的黑发,看着安琪剧烈抽动的肩膀,她心疼不已,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这个女孩在人生的道路上刚刚迈出第一步,她以后还会经历许多许多事情。她不能让这个孩子陷在小东沟这个地方永远走不出去,她不能耽误这个心里藏着一团火的女孩。老母亲等安琪哭够了,她重新拿起“冬不拉”轻声地问:“女儿,我再给你唱一首歌。我儿子夏天离开家时,我给他唱过的歌,想听吗?”
安琪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感激地点头道:“谢谢妈妈,您唱吧,我特想听。”
看着山我还能说什么?
你所包含的只有太阳和月亮能够知道。
松树林木为你增添光耀,
在你的怀抱里,马鹿雪鸡养育着子孙。
自然的生命互相配合才有如此奇妙,
早晨升起的太阳啊多么美好!
我的儿子啊,你是母亲的骄傲,
看着牧场我还能说什么?
儿子啊,你所做的一切草原和河流都知道!
米里别克执意要骑着马把安琪送出小东沟。没人让他这么做,他早早地把两匹马的马绳都牵在手里,站在路口等着安琪。老人家只是叮嘱孙子: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呀,小米里别克。”
安琪对老母亲说:“妈妈,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我都会来看望您和米里别克。您别问我为什么,千万别问!”
安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东沟牧场。把自己和艾山江母亲的心都弄得哀哀的。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三年里。每年的冬天,安琪都会请假到乌兰山北部乡下的小东沟牧场去看望艾山江的母亲和儿子。每次她都给米里别克带许多书本,教他识更多的字。她还抽空把艾山江母亲自弹自唱的两百首情歌请人翻译成汉文,并且与内地一家出版社联系好,给老人家出版一本情歌专集。老人说,书名就叫《腊月里的转场队伍》吧。这三年里,安琪只做两件事,第一是破案。第二就是想念艾山江。
这段奇异的爱情故事过去三年了。安琪的心还在等待艾山江的归来。她常常自欺欺人地认为:艾山江没有走,阿迪力只不过是编了个谎言让她离开艾山江,也许艾山江又去执行什么任务去了。可是冷静下来时,她残忍地意识到:艾山江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然,为什么三年里他音讯全无?尽管如此,她的内心却有一样东西越来越坚定起来:她爱他,至死不渝。
2003年冬天快结束时,安琪要走了。
2003年春节前夕,JJ市浩浩荡荡地下了一场大雪。许多人都说,这场大雪与2000年那场大雪光景差不多。触摸着纷飞的大雪,安琪真是撕心裂肺地痛。这场大雪下得简直就像2000年那样忘我,那样铺天盖地,比整整一个冬天下的雪还要多,莫非真是“天若有情”吗?即便是巧合也算是天意了,而两次巧合就算两份天意,感天动地了。
海拔五千多公尺的乌兰山并不是世界最高峰,但是这场落到乌兰山上的积雪足以滋润离它最近的JJ市的百姓。来年一定是个丰年。听到许多人都这么说,安琪的心情仿佛好了许多,这是以艾山江的生命为代价换取的丰年啊。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她默默地想,既使自己离开好长好长时间,埋在土地里的艾山江来年也不会渴了。艾山江活着时对自己只提过一个要求,他说:如果你看我有点累,就请给我准备一杯水。她相信来自乌兰山的雪水一定会让躺在土地里的艾山江倍感亲切。她想,这场大雪就是为艾山江而飘飞的。难道老天爷也为自己的真情所感动了吗?在她即将离开大西北之前,给了她一份安慰,她亲爱的人不会渴了。
头一天下午,天空还没有下雪的迹象,仅仅一个晚上,雪厚得就没过了行人的膝盖。安琪一边扫拭着三菱越野车玻璃上的积雪,一边想,许多事情都有偶然性,艾山江牺牲那天是个大雪天,今天是他的三周年祭日,又是个大雪天。她的耳边不由自主地响起那首深沉悲怆的民歌:《腊月里的转场队伍》
转场的队伍在艰难地跋涉,
——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只为寻找一处避风的岩洞,
走穿了茫茫的旷野。
用所有的衣物裹住身躯,
——生活不可能再比这笨拙。
可怜的哈萨克!难道命运
注定你做这样的选择!
体温似乎要降到零度,
冷风依然在肆虐。
儿童们却无忧无虑,
在兴致勃勃地玩雪。
一位后生在马背上颤抖,
肩胛上堆起一层霜雪。
寒流围困着畜群,
大地仿佛被冻裂。
……
当艾山江在电话里第一次为她唱这首歌时,她有一种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道路突然垂直而下,眼前顿然出现一个火烧云般的天,只是,那天边挂着梦境般的黛黎色的惆怅。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它折服了。她的灵魂就是由于这首空灵的歌曲做媒介,而一泻千里般向艾山江靠拢。现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只有这首歌在安琪的内心无声地盘旋,怀念也因此无边无际。
安琪给自己争取了一天的休假,她要向亲爱的艾山江道别。为此,她特意束起垂到肩头的柔顺的头发,穿上警服。因为艾山江在电话里说过,特想看看安琪穿警服是什么样儿,他已经见过安琪穿警察的照片,他说他特想见到真人,他要好好看看她,亲吻她,拥抱她,两人再也不分离。安琪穿警服的样子神气极了,可惜艾山江没能有眼福好好看看,那次在电视上,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半张脸半拉膀子。安琪并不知道,艾山江其实近距离地端详过她。
在艾山江走了三年之后,安琪想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有什么欲想,只要想将它变为现实,就一定要付出代价。艾山江为自己的英雄梦想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宝贵的生命;安琪为浪漫的爱情付出了代价:那就是痛,并持续到永远。

屈指相算,刚到大西北时安琪22岁,艾山江31岁,都是既富有冒险精神又浪漫的年龄,更是感受生活之真谛、爱情之美好的黄金时代。而她真的在那个年龄,那段特殊的时期收获了一份珍贵的爱情。
从夏季到春节前夕,这个故事从发生到结束只有半年的光景,安琪却经历了一场深刻的爱情。她觉得前半生好像只活了这半年。令她遗憾万分的是,她和他生生死死地相爱了半年,却始终阴差阳错地没有见过面。如今,安琪不知艾山江的肉身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如果她知道,她会一百遍地亲吻那里。有时,她看到一棵挺拔秀美的白杨树像他,就会久久地拥抱那棵树;有时,她看见一匹高大英俊的乌兰河谷马,就深信马背上的骑手是她心仪的人;甚至有时,她对着乌兰山说痴话。因为艾山江说过,他每天都要凝神仰望一会儿乌兰山以及积雪之上的太阳。她痴痴地想,如果他真的溶入了乌兰山,他应该能懂得她的心声,当他们第一次在电话里交流时,她就断定他懂她,他是她生命中期待的那个人,是她的另一半。
可是,如今她生命中的另一半永远地消失了,令安琪心痛的是,他有牺牲的权利,却没有让社会知道真相从而尊敬他、怀念他的权力。她知道,这种事情的发生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不理解也要理解。可是,命运对自己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这种事情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
安琪也清楚自己不会永远独身的,还要往前走。母亲说过,她还会遇到一个爱她的人或她爱的人,会成一个家,会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她有权力选择更幸福的生活。但她宿命地认为,她和艾山江所经历的那半年刻骨铭心的爱情,永远都不会出现了。她的生命因那半年而灿烂,也因那半年而永恒。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伤痛,就像穿皱的衣服,有的人,用电熨斗熨一下就平了。可是安琪的心,是一块深深的伤疤,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沟缝,永远无法慰平,因为艾山江。
先走的人有福了,他是带着安琪无限的眷恋离开的,却把无尽的别离之苦留给了安琪。
安琪回到缉毒队了吗?
她真的能忘记艾山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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