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老生王珮瑜 心里住着一个“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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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吕彦妮 文/吕彦妮 图/陈柏 受访者提供 录音整理/郝思嘉
刊于2012年3月22日《尚色》周刊
天分、运气、荣誉、苦头,她都有了、都尝过,然后该闯荡的时候出去闯荡,碰得头破血流之后知道自己是谁,该干什么,越发坚定、从容、辽阔。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演老生的原因,她说心里像真的住着一个“老男人”,审慎而率性,小时候就长有抬头纹爬上额头,然后在往后的年华里,越活越小,越活越肆无忌惮。
人物介绍
王珮瑜,女,京剧老生,工余派。1978年3月4日生于苏州。现为上海京剧院演员。“嗓音圆润,演唱古朴隽永,韵味十足,扮相俊秀,气质儒雅,书卷气浓厚,演唱古朴隽永”是行家对她的评断。
由她主演的墨本丹青版《赵氏孤儿》将于2012年4月4日、5日在国家大剧院上演。
不在乎传奇 只在乎自己爽不爽
得知我要去采访王珮瑜,一位票戏票了很多年的同行怂恿说,一定让她先给你唱一段邓丽君,你再问她问题。“她那个嗓子、那个味道,要说和邓丽君的相似度,准能进国内前三!”
后来不容我提,在一场新戏的发布会上,就有戏迷在台下毕恭毕敬地请瑜老板“来一段儿”了——“瑜老板”这个称谓是戏迷和行家们对她的尊称。在梨园行,能被唤为“老板”,便是最重的追捧了——事实上,她是一直坚持不在发布会唱曲儿的,“在戏园子里听戏,才是正经事。”但那天她也没让大家失望,插着兜来了一段邓丽君的《你怎么说》,竟也婉转清冽,凄凄切切。唱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献丑、献丑”。很多老派的礼数和习惯,在她身上都完好存留着。
王珮瑜——很多人或许会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大概对她的声音都会留有些印象。在早几年陈凯歌执导的电影《梅兰芳》中,有一个经典的段落,黎明饰演的梅兰芳和章子怡饰演的孟小冬曾有一场花园亭子里的《游龙戏凤》,在那场戏里,画面上出现的是章子怡,而我们听到的从她口中唱出的戏,则是由王珮瑜在幕后所配。
陈凯歌会找到她,并不是随随便便来的。
她16岁初登舞台时,便以一折《文昭关》技惊四座,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谭元寿当时便惊叹:“这不就是当年的孟小冬吗?”“小冬皇”的美誉自此和王珮瑜贴身不离。而她自己,更是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如果不是因为12岁的时候听到了孟小冬《搜孤救孤》的录音,恐怕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上来了。“我当时一听,哎呀,这是个女的,可是一点女的声音都没有,而且就从她的念白,她的唱里,我能听到情绪,听到感情来。一下就打中我了。”2003年,她在香港,和孟小冬的弟子有过一阵频繁的接触,前者把师傅曾经教诲的东西拿出来分享,王珮瑜一听,“太熟悉了!”“我一直就觉得我就是她的投胎。”这话说得难免神玄,但她深感幸运,自己可以寻得这样一位“那么远 这么近”的师傅。
孟小冬能成为传奇,除了角色扮得好,还因为其人格魅力和曲折的身世背景。问到王珮瑜认为做戏和做人的关系,她说,孟小冬过早隐居,观众见不到,自然怀念。但在时下,似乎一旦你选择离开公众视野,就会有被遗忘的风险。她不想被遗忘,倒和能不能成为传奇没关系,“我只在乎我爽不爽,我唱够了没。”
越活越小 越活越肆无忌惮
梅兰芳先生的儿子梅葆玖先生第一次见到王珮瑜时,姑娘只有十四岁。当时他就说:“这个孩子好看,眼、眉、额头,一看就是唱老生的。”
在京剧行当里,老生,也叫胡子生,要戴“髯口”,是中年和中年以上的男性角色。
王珮瑜那时候也没有多追究,到底“老生”应该是个什么气质。后来,她是从妈妈的回忆中得知,自己确实从小就沉默寡言的,爱一个人呆着,老拧着个眉毛,“煞有介事的。”
后来扮了老生,学戏,她在和角色的共鸣里,摸索到了自己和那些“老男人”们的关系。“《捉放曹》、《搜孤救孤》、《琼林宴》、《桑园寄子》,甚至于说《击鼓骂曹》,角色里的那种荒诞、沉稳或者狂气、不可一世……每一个角色里我都能找到和那个角色所共鸣的点。”
她确实“狂妄”过,2004年到2006年。“所有小时候的小顺利啊、小辉煌啊、科里红啊,所有的一切,在那个时候,都爆发了,到达一个高峰。我就觉得(上海)京剧院已经容不了我,我不跟你们玩儿。”她人缘好,见谁都打招呼,但没人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什么。平时看她都一幅男相打扮,牛仔裤帆布鞋外加剃了一个巨短巨短的寸头,“那时候就是见面儿‘好好好’,到背后就‘切……’,就是当时的心理活动。”
“你那时候有什么野心啊?”
“自己组团,跟上个世纪三、四年代的那些‘角儿’们似的,自己挑班儿唱戏。完了有个小剧场,有一帮人天天看我的戏。”
然后她就真的退出“体制内”,剪断裙带,单干了。她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学着真的像一个老板一样,养着自己的团队,问题接踵而来。她有一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嘛。“那时候我要唱戏、要借服装、要借剧场、要跟剧院的班底合作。又要找票务系统、找媒体,哪个不是体制内的?……慢慢我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本来是想唱戏,想让更多的人来看戏。但是走着走着就走岔了,走到了和体制对抗的路上。你跟体制对抗什么,你是一个京剧演员,体制改革的事儿和你没关系啊……”
一番抗争之后,她做了一个折返,回到了剧院,“摔跟头要趁早。”
她喜欢自己这样的长大方式,天分、运气、荣誉、苦头,都有了、都尝过,然后该闯荡的时候出去闯荡,碰得头破血流就能知道自己是谁,该干什么,继而越发坚定,而至从容、辽阔。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演老生的原因,她心里像真的住着一个“老男人”,审慎而率性,小时候就长有抬头纹爬上额头,然后在往后的年华里,越活越小,越活越肆无忌惮。
戏 还可以是一种宽慰
1999年,王珮瑜第一次到北京参加汇报演出,彼时她甚至还没有“出科”,却已经有一场专门为了她而举办的艺术座谈会。朱家溍、刘曾复等文艺界大家都在场,对京剧未来的担忧,是那次会上的关键词。表演艺术家黄宗江老先生那时候写就了一篇《呼唤王珮瑜》,专门在会上亲自朗读,声言在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希望和力量。2010年黄先生病去时,王珮瑜发微博送别,恳谢当年前辈将重任委于她,“日后每次见面,黄老都会呼唤我说,倘若有一天需要了,希望我能去到他床前哼几句戏,为他送别。”终未能遂愿,但她由此深知,戏,是可以给人以很大很大的慰藉的。
王珮瑜接下来又说起上海一位叫蒋丽萍的女作家,喜欢唱戏,在上海票界也小有名气。后来不幸罹患癌症入院。“我和她并不熟,仅限于彼此知道。后来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就打电话给我说,蒋老师在医院里,想见见我。我说行行行,我一定得去!”见面后三个月,蒋女士去世。后来王珮瑜得知,在那最后三个月里,她见人就说王佩瑜来过了,还给我指点了戏。“她唱的很好,水平很高。在那种情况下,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头发都掉光了,但是见到我之后眼睛里都冒光。我知道,她是喜欢戏到这个程度了。”在她追悼会的时候,在告别的小册里看到了自己演戏的照片,“他丈夫在答谢各界的誓词里还特别提到,王佩瑜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候看望她,跟她说戏,给她了莫大的安慰。”
《尚色》VS王佩瑜
S=《尚色》
WPY=王佩瑜
S:当所有人都说你演的真好,都在台下为你致掌声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不安?
WPY:非常有,时时刻刻都有。我敬重的老师王思及,现在已经去世了。他走的时候特别不放心,说“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但你心里得住个老师,自己当自己的老师。”喜欢你的人越来越多,捧你的人越来越多,逐渐的听不到相反的意见,听不到相反的话,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事儿。好在现在有网络,我可以跑到别人的地儿,偷偷的看看谁又在哪儿说我坏话了。
S:你现在在做很多戏曲教育的工作,所以我能理解为你身上是有使命感的吗?
WPY:有。其实,作为一个演员,自私一点说,我更愿意用年纪大一点的演员,或者合作老的一些乐队,他们有经验啊,我不用那么费劲。可是我知道我有这种能力,让年轻演员因为跟我合作而积累更多的经验,将来他们也会站在当中,也要成角儿,也要变成一个主心骨。
S:这些年你一直在搞“京剧创新”,在苹果店里穿牛仔裤唱京剧,吉他配乐,这次演出又分为两场,先在小剧场做一个即兴的演出,然后是大剧场的《赵氏孤儿》。欲意何在?
WPY:京剧啊,是可俗可雅,可大可小,这就是京剧最了不起的地方。你要是唱《做功》,那小剧场就行了。要是《四郎救母》,那国家大剧院也可以。你要大制作,你说吧,多大的制作我们都能行。你要精致,像《打渔杀家》这么写意的戏、《桑园寄子》这么讲人情味儿的戏,小戏楼,大剧场都可以演,这就是京剧无所不能。你要有一个根儿在那里,然后怎么唱都行。我跟吉他的合作,还是唱戏。
S:有没有争议说你走得太快了,太宽了?
WPY:我接受。我感谢有这样的声音。但是我还是会坚持自己的。因为我没有改京剧。我们没有让京剧去凑合别人。
S:虽然你穿着牛仔裤,插着兜儿,但是……
WPY:但是我心里还是余叔岩,还是孟小冬。
S:京剧表演有自己的节奏,这种节奏带到你的生活当中,是怎样的体现?
WPY:没错,京剧的节奏特别有意思。走青山,望白云,家乡何在。在台上,一个圆圈就十万八千里了,你说它慢,它怎么慢了?对于没有看过京剧,不了解京剧的人,我们就要有足够的耐心解释给他听。有时候任何东西的快都快不过京剧,一个水底鱼,十万八千里,五秒钟。带到生活中,就是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带过。不需要把精力放在那些不需要太在意的事情上。当快就快,当慢就慢,当浓就浓,当淡则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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