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是贾府里的一个奴才，不过是个失败的奴才。

其实做奴才也要讲一些“奴才哲学”的，不然不仅做不了好奴才，而且还要被捆到马房口里塞入马粪去了。可惜焦大并不知晓这个“奴才哲学”，所以这就难免于不失败，为主子所责罚了。

纵观天底下的“奴才哲学”无外乎有以下几种：

一是要在主子面前糊涂，不管他们“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一概不需理会，进而还要援引给他们，引出其他大户家里某某也是如此，找寻些例证出来，说明“扒”和“养”都不足为奇，既然有例可循，让主子做起这方面事体来更加心安理得。不仅为主子遮羞，做奴才的更能分些馀惠，讨个一个进身之阶。

二是即使奴才们想要表扬自己的业绩，但绝不能够使自己的业绩对主子不利，或损了主子的颜面。因为主子的颜面不光彩，做奴才的也不见得荣耀。这一点贾府的另一个奴才就做的好，比如李贵，他便要宝玉好好读书，如果讨得政老爷的欢心，也能“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您瞧，这话让他说得多好。他可不会说如何跟老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老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杯水给主子吃，他自己喝马溺”这样“混帐”的话用来招摇。更不可能像焦大那样仗着这些功劳情分，便认为“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些，二十年头里焦大太爷眼里有谁？”而时时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竟然自觉不可一世了。

其实，在主子眼里，主子的功劳终究是自己挣下的，奴才断不可参与，奴才能够参与，那不就是也能做主子了吗？何况他还时要诅咒，嘲骂，揭穿隐私，不肯乖乖的去吃碗闲饭，顾些体面，终不免于被斥为“有天没日”的东西，被捆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一嘴。从这一点上看，焦大的确有些自找。

三是一定要练就一双势利眼，上焉者则如周瑞家的和宝珠，一个仗着自己是太太的陪房，随时可以到上房走动走动，藉以夸耀自己的被青睐和干练。一个则干脆认作是主子的义女，投靠在主子的膝下去了。下焉者则如茗烟，仗着主子腰硬，便替主子帮衬，打太平拳，或替主子买些混帐书来，博得主子的好感，主子一开心，自己也会落些好处。中则法乎外房的宝二爷的小厮们，赞赞宝二爷的字越发写的好了，要请他题上一张斗方小张，也好光耀光耀些儿，主子高兴，奴才也可以夸夸自己的得势，两得其美，不是很好吗？

这样的“奴才哲学”你要焦大哪里懂得。

去了马房后的焦大怎样，曹先生没有多说，不过做续书的高鹗到给焦大安排了个结局，真的将他发配到祠堂里去哭太爷了。我想这只是小说家的写法，算不得真的，倘若在现实里，焦大他绝不会如此的傻。

首先，焦大是个很自高的人，自高并不限于破落户之有骨气者，其实，即使是等而下之的人，往往将自己看成像一样的庞然大物，认为“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些”的东西，这一次被捆到马房去了，对于他比头还高的身份，自不免是一种侮辱。我想，我要是为焦大写续集的话，必然会让他酒醒来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怎样恢复自己的荣誉与身份。他可以拉上几个牵马看门的小厮，替他涮涮颜面，如果身边活人没有，那死人也行，反正精神不死罢了。倘若连死人都没有，那也不妨自己撑撑门面，“马粪算什么？焦大爷连马溺也喝过呢！”自己夸奖一下自己，然后在秋波一转，“这都是为了主子！”倒显出自己比其他人更关切贾府来，那结果又不同了，说不定能够荣膺上奴才总管，而反作威作福起来。

不过，我也想过焦大或许没有这样先进的思想，最合理的结果是这件事后，他应该从此裹足，做起良民来，免得再被塞了马粪去反省，甚至被开除奴籍，变成“丧家的乏走狗”来，连喝酒的本钱也失去了。酒醒后更应该诚惶诚恐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更好为主子卖命。自然最好他还要去向主子赔赔罪，这不仅显得主子的惩罚是有道理的，主子见了也心里高兴。

焦大如果按我想的这样做，当然算上个可以教育好的奴才。

今天，像焦大这样一类的把自己看成义仆的奴才是逐渐减少了，奴才早有了奴才的进化，而已“春风般的笑脸”去跪迎主子的皮鞋尖，据说这还是俯念下情呢，可谓懿欤盛哉。

但奴才终究是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