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流逝

张红萍

由于一个十年未见的老朋友的拜访引起我对生命流逝的感慨。对于生命的感受，我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敏感与多愁善感。活到今天这样一个年岁，一个已过青春，老年未至的中年，对年龄的感受是漠然的，在三十岁与五十岁之间我们不知不觉地走着。因为身体没有发胖，脸上基本没有皱纹，一切感觉良好的我并没有年龄的危机感。熟悉与不熟悉的人都说我年轻，甚至一个好朋友说我们完全可以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心理年龄上而慢慢享用，我正是靠这种感觉生活着，感觉一切尽如人意，并不觉得中年就一定比青年差，甚至因为青年时的不成熟、不愉快、不满意而不愿意回忆青年，而对中年的境遇却颇多感恩，甚至偶然会感慨地冒出这样傻气的语言：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但最近两个老朋友的拜访还是将我带入生命流逝的感叹中不能自拔，这种感叹一周以来一直萦绕在我心间挥之不去，似乎我不写点什么，它们就坚决不走似的。

这位老朋友是我和丈夫年轻时的朋友，看着我们结婚、生育、奋斗，一路支持、一路鼓励。但近十年却没有见过面，前几天他来北京，打电话说见个面。他后来说，在打电话之前他一直在嘀咕：我们会不会觉得他老了，胖了，头发白了？因为他今年六十岁了，刚刚退休。他也在想：如一般中年女人一样，我会不会胖了，皱纹满脸了。岁月的流逝带给人们容颜的变化几乎是铁一样的定律，我们都担忧着、惧怕着，好像一个怕见公婆的媳妇，等待着见面那一刻的事实。但见面的一刻到来时，似乎岁月的流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快，他说我基本没有变化，而我看他似乎变化也不大，也还是过去的那个人。但随着细细的琢磨，我还是感觉到了一个六十岁男人的变化。到了六十岁，岁月对男女或许是最公平不过的，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并没有老到哪里去，而一个六十岁的男人确实也真正是一个老人了。平日里我们看同龄的男女，之所以觉得女性更衰老其实是一种观念作祟，是一种文化的心理作用，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总是要求女人要年轻漂亮，而对男人的要求却是事业的成就，根本没有苛刻他们的年龄，而当男女都退出社会的舞台，当男人卸下他们权力的乌纱帽时，男人的底气并不比女人多多少。老，是公平的岁月流逝的结果，在这里并没有性别的区别。

我们常常会麻木或欺骗自己说：我并没有变。而事实上岁月如漏走的水一样不知不觉地流逝了，漏走的水每天流走的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如果三十年如一日地漏呢？如果一万天地漏呢，岁月必然会在我们的脸上刻下它的印迹，也许它不是皱纹，也许它不是状态，但它一定是一种无形的痕迹，越是因为没有明显痕迹越让我们感到岁月的无情，越让我们感到震惊与害怕。还有一些数据会提醒我们岁月的跨度，比如说：我们认识已经快三十年了，比如我们的孩子已经十八岁了，比如我暗恋你已经二十年了，比如那个初恋的人离开你已经二十五年了，比如再有十几年我们就退休了，比如……

如果你想真实地感受岁月的流逝，就是翻照片的感觉，翻照片的感觉不像日常我们对岁月的感受：缓慢的一滴滴漏走的水。翻照片的感觉是急管繁弦，一只快速短促的曲子，就是三十年的岁月。更加令人惊讶的是照片中的自己，竟然十年与十年是如此的不同，年轻是美丽的，不管事实上这个人美丽不美丽，老年是衰老的，不管事实上这个人是显得年轻还是显得老。

但生命毕竟不是一路下滑的颓相，生命的价值在于它每个阶段的意义。对于男人生命的流逝我无法体验也无法想象，但对于女人，我相信每个年龄段的女人都是美丽的。这种信念不是盲目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生活中的女人告诉我的。一个在美国的女朋友送给我一本全是为改变女性社会境遇奋斗的女性的一本摄影图册，这本图册中女性年龄的跨度从二十岁到八十岁不等，我看到的她们都美丽而自信，她们有自己的目标与追求，她们有自己的理想与梦想，她们显得那样高贵而庄严，我并没有从八十岁的女士脸上看到任何的颓相，我也没有从二十岁的女士脸上看到任何得意，我常常翻看这本人物摄影集，我甚至每天都把它翻在不同人物的页面上，感受来自这些女性的力量，人的生命不是一个生物的过程，而是看你想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看你给社会留下了什么，看你曾经是怎样生活的，看你怎样对待岁月与生命。

有一天，我从一个剧院听音乐会回来，在地铁上，听到两位三十岁模样的女士的对话。当时我正沉静在“溜冰圆舞曲”的旋律里梦想着，突然听到一位女士用冷漠、不懈、居高临下的口气对另一位女士说：某某某（女性）已经四十七八了，蹦哒不了几天了。她们也刚从音乐会场出来，这是一场招待会，这两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挎着LV的名牌包包，傲慢而冷漠地说着这些闲话，我当时感觉非常的突兀，狠狠地凛然地盯了她们几眼。有时候，对女性年龄的歧视并不总是来自男性，许多时候是来自这些女性。她们因为年轻而歧视年龄大的女性，她们完全不会意识到同样是女性，她们也有年龄大的一天，不，正因为有一天她们会年龄大，所以趁她们还不算年龄大的时候，她们就用年龄优势歧视她们不喜欢的女性，以此得到一种满足，这就是这一类女性的悲哀。

话还是回到令我感慨的老朋友的拜访，他认识我的时候，我只有二十多岁，翻看当时的照片，那是一个青年的女子，梦幻、羞涩、温柔、可爱，从传统的性别欣赏角度看，许多男性欣赏的正是这样的女性气质。但我自己却更喜欢现在自己的气质：自信、乐观、坚定、自我、有目标，知道自己要什么或不要什么，知道智慧地对待生活，知道有些人并不完美但可取其一。不像年轻的时候容易感情用事，不知道选择，犯过一些愚蠢的错误。但生命的评判并不一定在于你做对了多少，做错了多少，做错了的事或许也是一种体验，一种成长，它留给我们的是宝贵的经验。没有愚蠢的错，就没有现在选择的清晰。但生命中的美丽必然是有几个钦羡你的人陪伴过你，而不是所有人都说你好。社会与他人的评价是最没有意义的，特别在中国这样一个道德标准双重化的社会，更要蔑视他人的评价，而看重自己周围忠实朋友的陪伴。那些社会上评判你的人他们早已烟消云散了，而朋友的友谊却可以成为你生命中美好的回忆。所以当一个朋友说他暗恋了我二十年的时候，我一惊，一阵感动，想，时间过的这样快？一个人竟可以用二十年暗恋一个人？朋友的钦羡让你觉得活着的快乐。人的一生，我们除了让自己过得无忧无虑，除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外，被朋友这样忠实地对待着，我们还能企求什么呢？想想吧，等你七十岁的时候，还能留在你身边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生命虽然不断地流逝，但活着还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