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红林
人走在路上,经常地会寂寞。寂寞的时候,有音乐传来。自从电影诞生之日起,电影就是这样描绘人生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音乐贴切,观众都会进入,继而感动。
实际上,一个真实的人在生活中也是这样的。不长不短的几十年的人生,就是一个“在路上”的过程,总会有音乐做伴,没有这样的伴儿,人经常会懊恼。
我从来没有主动地认真地去接近音乐,因为我在这方面一直很自卑。就像人类的智商有高有低一样,世界上也存在这样一些五音不全的人,他们唱歌时发出的声音走调,让人不堪入耳,我就是其中之一。听着明明是那么好听的音乐,而且表达的准确性似乎也就在嗓子眼,但是唱出来怎么就变了?本来,在无遮的童年,我也在众人面前唱歌跳舞,幼儿园老师让我在舞蹈表演之前示范给小朋友们看,说我跳舞跳得好看。唱歌呢,众人都会取笑着离开,一些时日后,我终于知道了我自己。
可想而知,我非常早地就被逐出了音乐的园地,为了有自知之明,我总是乖乖地避开这个花园,幸好在其他的园地里,我如鱼得水,一直地进步。
如今,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已经被我理解为“在途中”,我一直感动于这样一个表达——
on my way home
——回家,其实,我知道了,回家不可能永驻性地发生,除了最后肉体死亡、人走向上帝之时的回家,其余的回家都是短暂的或者是向往所产生的遐想。也许,音乐,可以在人的途中,给人以回家的深切遐想。确实,音乐让人回家。
我这样一个五音不全的人,除了表达的障碍之外,听觉以及感觉并没有因此而减损,在我的自卑蒙蔽之后,音乐无法封锁地来关怀我,那时,我真是一个在路上的羔羊,孤星下仰望天籁,想倾听远方的声音。
歌唱的人声在某些时候,它就是远方的声音,我不时地觉得,它是天的上方的声音在人的器官上的反映,要不然,它怎么会让人突然地与那个发出声音的人产生距离,仿佛事物被蒙上了超越之性呢?我读研究生时的同屋酷爱唱歌,她在生活中唱,在睡眠中也唱,以致于唱得神经不堪忍受。她曾经从她家乡的小城远远地去省城,寄宿在旅店里向一位美声唱法的音乐教师讨教,在她的小本本中记下了发声的部位、人体的感受等文字。她站在秋天的草地上,在早晨的阳光中练声,突然,那声音从远方而来,她已不再是她了,草叶密黄,光影疏淡,她在发出一个婉长的声音,向着上方而去。那声音从哪里而来?我的不会唱歌的嗓子也因此而歌唱,那声音代我而唱出,悠长丰满。
在我们的心里,有多少时间需要静处,我们有话有思在运作,我们又有多少时间需要歌唱,需要去发出那种声音,即使只是望见那声音也可。也就是在这样需要的时候,我走进教堂。
风琴是一种古老而虔诚的乐器,我在小学上音乐课的时候丝毫不觉它的古老,它只是简单。当我走进教堂,风琴奏起,这声音使得万物的存在变得清晰……教堂的钟声响起,欧洲古老的城市中,绿草铺展,在星期天,早晨礼拜的钟声响起,如同电影中从天空中摇下的镜头,在林立的建筑物中,我们看见了往上面升的教堂尖顶,十字架在它的上面。钟声是一个敲击物敲在古老的大钟上面所发出的具有回音的一种声音,回音是一种令人遐思的声音,在声音中,我们安静。安静我们的心,我们的身也在静默中,然后在这种声音之后,滋生一些思绪,或者是思绪之上的思想,还有至今难以表述的某种东西。
然后,唱诗班献唱。赞美诗,无论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它的声音总是圆润的、从胸腔发出的、往上升腾的。然后,还有我们自己的歌唱。在歌唱中,我站立在母亲的身边,母亲每一次都要抹去从眼眶中溢出的眼泪,而我,在这之中,也经常地悄悄哭泣。歌声变成了不可见的物质,顺着苍穹往上而去,顺着心坎往内渗透。
母亲学会了不少赞美诗的歌曲,在一天的劳累之后,她会拿出歌本,认认真真地唱。一生几乎全都陷于劳作之中的母亲,在她的晚年,能幸福地以歌声在静悄悄的时候与自己为伴,算是让人宽慰之事了。
后来,我听到了一盘CD,里面全是人声的歌唱。那是格里高利素歌(plain
song)以及弥撒曲。最初的宗教歌唱,也是以后西方音乐发生的源头,由现在日常的声音往前追溯,那是无可比拟的声音存在,我好像由普通找到了经典。原先我一直以一种说不清楚的认识认定,人声是另外一种声音的反映,在听素歌和弥撒曲的时候,我更加坚信。简单的、崇高的虔信、脱离地面的上升感觉,在人类的先人那里早已存在。是看不见的声音在人的嗓子中歌唱,那也是人在表述。
所以,人在途中,音乐做伴,音乐使我们亲近无法用文字表达的东西。在音乐中,我们回到精神之故家。
看美国电影《阿甘正传》,我喜欢那位母亲。她告诉阿甘大家都是上帝的孩子,所以他弱智的儿子与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这位母亲临终前说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然后安然清爽地死去。电影中没有音乐,我这时恍然听见了音乐,是那种人声,从她归家的身体中飞走,轻稳地飘扬,对的,是音乐,而且好像就是素歌,我一直想表述的声音。人在途中的经历以最美好的方式结束。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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