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窗口
钱红林
世界开始苏醒。一个姑娘也随之醒来。她的名字叫忆水。结束了半年的国外出差生活,这是回家后的第一天。她穿上了很好看的衣服,这一天傍晚时,她出去约会。约会是喜悦和甜蜜的,他们吃了饭,然后坐进一家咖啡屋。夜色的神秘将久别的苦念变成了皮肤相触时的冲动。他们走出咖啡屋,到了男友的独住小屋。
他们如胶似漆地用身体倾诉思念,这是让忆水感动的。
我是忆水。我出生于城市的街道之中。在我的记忆和思维混杂之处,经常地发生一些景象,也就是说,脑子中经常地像放电影似地在活动。
我看见童年的忆水,穿着花布罩衫,一条格子线呢裤子,踩在一张竹头椅子上,趴在窗前,观看对过街道的人家。有三户人家,98号、100号和102号。
窗子很大,有6扇窗,忆水的房间空廓,稀稀落落地没有什么家具,父母都去上班,忆水一脸惆怅。
那就是说,25岁的我看见了我的童年,童年的我看见了死亡。
98号里住着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女儿。女儿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含恨地吃下了药片,是的,我看见了,我看见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边喝着玻璃杯里的白开水,一边在吞药片。玻璃杯上印着两条活灵灵的金鱼,水灵的姑娘不一会儿就痉挛地瘫倒在地上。待他的爸爸姆妈回来,她已经像一条死去的鱼那样平躺很久了。
死亡就这样地放在我的窗前,越过窗槛,越过马路,到了对面,就是那样的一个东西了。我害怕地踩下我的竹头椅子。闭目之下,我也就悄悄地长大。在我的长大中,98号的姆妈每天天一亮就扯开大嗓子哭叫——阿莲,你为什么就死了?死了?我们怎么过呀?怎么过下去?阿莲,为什么想不开,姆妈也不想活了。
老夫妻没有办法适应死亡的情况,他们在连续不断的哭喊之后,两年不到,就先后地离开了世界。
这个情景我没有看见。
在我像个植物似地长大的过程中,临睡前,就要进入茫茫黑夜的时候,我会听见我的父亲在他的桌前独自嘀咕:
“做人!”
我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在做人,而人是要死亡的。这太可怕了,一不小心,或一下决心,人就没有了。我—在—做—人—吗?
忆水在男友独住的小房里已经离开了床,她在穿衣。男友抱住了她的大腿,他们又坐回大床。
忆水问:结合是什么?
男友:刚才不就是吗?
忆水:有永久的存在吗?
男友:20世纪的人已经打破这个问题了。
忆水打开了灯。灯是很好的一种光亮,作为暗夜的补充,它灼目而清晰。忆水漫不经心地翻弄杂志,以及堆放在一边的杂物,紧接着,她看到了什么!这可怜的姑娘,她在被困厄的东西钳制住了。
我是忆水。我在这儿呼救。我看见了什么。Jealous!Jealous!我在桌子上胡乱写了这个单词。我知道了,在我出差在外的半年中,曾经有一个姑娘和我刚才那样地在他的身边。
Jealous!这仅仅是妒嫉吗?
不,我被剥夺了做人的权力之一。我恨她,忠诚和纯洁没有了,我必须离开他。于是,我夺门而去。外面如往日一样,黑夜中有路灯,还有轻步缓行的人。
我看见童年的忆水又趴上了窗台,她小小的个子,行动上有些小心翼翼。嘿,这小孩真是好玩。
我喜欢看看世界,我想了解的东西太多。100号的赭红色木门尽管关闭着,但生活在里面依然地展开。我的眼睛在木门的外边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却能看见木门里面的房间,房间的后面一直通向的田野,只见有曲曲弯弯的小弄堂,有十字交叉的马路,人声鼎沸的市场。田野的芬芳中,我看见了100号这户人家的儿子。那时我不懂得,这种遥视,是千人之中或千年之中难得的。我却在小小的年纪中确实地经历了一次。
罪恶在此处。
他狂妄地跪在泥土之上,双膝沾着泥土上的野草,双手合十,双目紧闭,是在祈祷。他的脸紧张,有股凶气,语言却是虔诚的哀鸣。
“上苍之力,请求您给予我力量。我怎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我知道您是万能的,请求您指引我,护佑我,我要去把他给杀了。”
我明显地一怔。这是祈祷吗?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趴在窗台上,我的盲人姐姐开始诵读诗篇,这是第23篇,大卫的诗。诵读一遍之后,她拿起了她的引路棒,要出去做工。我的盲人姐姐走了,又留下我一个人。
灵魂苏醒?走义路?
她出生时就是一个瞎子,可她姣美动人。这又怎么了,她看不见。母亲一直地哭,以为这是一个无用之人。在姐姐15岁那年,她遇上了一位被抄家剃光了头的牧师,这些诗篇是这位牧师教她的。她快乐地去做工了,我却悲哀,100号的儿子大叫着要去杀人。
我看见了血,我看见了一把粗暴的刀。我幼小呀,然而,罪却在任何地方肆无忌惮。他借助的是上苍之力吗?
我可能是晕过去了几个小时,醒来时,我看见他换了衣服,来到了100号的家门前,他取出钥匙,手明显地在哆嗦。第二天,他出现在家门口晒太阳的时候,他已是一位老人了。以后他一直在衰老,他没有入狱,逃过了法网,却没有逃出精神之狱。
我的盲人姐姐回家了,我扑在她的肩上嗅她身体上的芳香,她百灵鸟一般地唱歌:“爸爸,我想边做工边读书。”
这个做人做得很累的父亲,沉重地对我们姐妹俩都笑了。
忆水开始了她犯罪的第一步。
第二天的晚上,她的男友打来电话,忆水是这样对他说话:“你是人吗?我们家窗下有一只野猫在狂躁地叫春。”
男友说:“我的精神中缺少一种支撑,此时,我觉得痛悔。”
“嘿,痛悔?去你的痛悔!”忆水的声音中有点神经质,她觉得骂人真的很痛快,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你不是人。以后再也不要来烦我。”啪嗒一下,电话挂断了。随之,忆水将房中的灯也关灭了。黑暗中,她歇斯底里地大哭。
那儿,她的男友被判了重罪,她被心爱的恋人开除了人类之列,他认为她说得不错,他确实在某几时某几日如动物一样地活着,活过之后自我厌恶。
他想重新像样地生活的时候,他的过失被发现,继而被最信任的人唾骂。时机错过,他比往日更厌恶自己。
忆水在黑暗中的歇斯底里还没有完,她拿起了手边的一样东西,猛烈地撕碎,然后往地上掷去。她不知道这是她盲人姐姐几年来细细抄录的盲文《圣经》。
姐姐回来,忆水已经有点恢复了人样。盲女发现了她最珍爱之物已经被弄碎,她站在那儿哆嗦,然后静静地坐下。盲女没有痛骂或哀号,她慢慢地站起来,她的痛苦快要溢满出来了,然而,她坐到了椅子上,坐得很端正。她在屏息敛声。
饶恕七十个七次。
“妹妹,别着急,有什么困难之处,和姐姐说,好吗?”
忆水说:“饶恕七十个七次,是什么意思?”
我又看见忆水趴在窗台上,天气和暖。她的花布罩衫,系带在后背,轻轻地被打上了蝴蝶结。忆水看见云彩遮盖住了102号上方的天空,有薄薄的阳光。102号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
她看见门被关闭,窗帘的薄纱被拉上。小忆水被一个声音告知:小孩,别往对过看,那些事,小孩不该知道。
小忆水没有听从,她看见年轻的妇人黑发上的发夹和她胸前的起伏,她美丽的笑容里的甜柔,小忆水说:“我喜欢这样亲密的人儿。”她想起了母亲。
于是,小忆水踩在小竹椅上专注地凝视,她看见了人类之初和之末的亲密行为。他们被透过薄纱的阳光照拂,他们在海洋的绸缎之上躺着,男人的胸中装着一颗心,他的心使他知道他爱这个女人,所以他要爱她,女人也是这样。
小忆水看见对面人类中的一员,他们在做爱,对的,多年以后,我懂得这个词,这个词让人感动,在做一件爱情的事。小忆水当时不太知道,她只是觉得他们两人很要好,他们两人比任何时候都美丽生动。
前几年,我曾经问我的盲姐,这些事是为了什么。盲姐说:
“经上说,‘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耶稣说,既然如此,夫妻不再是两个人,乃是一体的了。”
前几天,当我从我的恋人热乎乎的身体旁走开的时候,我的这种连合的前景被损坏了。从心里流出一条暗河,流淌在我和102号之间。102号的儿子已经在上大学,他是健康的年轻小伙。
忆水又继续她的犯罪。
“因为我被欺骗,我的前景被损污,所以,我不高兴。我不高兴,难道能让使我不高兴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欺污我而他丝毫不损吗?”忆水的内心所想即在于此。
她首先带上了男友的房门钥匙,在一个她认为他必定不在屋内的时间来到这个曾经的爱巢,她取走了她在那儿的几件物品,在桌上留下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便条,将钥匙放在纸上:
“我与你已经两清了。
世上没有平白得逞的事情,你怎样地伤害了我?我永远记恨你。”
然后,在一个孤寂的深夜,她拨通了男友的电话。虽然这是半年以后的事了,但是,忆水,她觉得她的伤口疼痛如昨。那边,果然有一男一女,忆水更是气愤有加。
“喂。”那边的声音传来。
“喂,是我。不要忘记。”说完,忆水就挂上了电话。
忆水哭。她不知道世界的不公平为什么偏偏临到她的身上,她是逃不出这样的罗网了,她只有委屈和气愤。她要抓住一个东西狠命地转移忿很,于是,她抓住了她的气愤的对象。
每隔三五天,她必定在白天或夜晚,要拨通那个电话,她不说话,只是偶然地发出了一个声音,持续几十秒或半分多钟,她才挂断电话。她知道他会想起她,她就是要这样地使他难受不已。
这样的情况,大概有了一二年了。
我生病了。焦灼的报复有了它应去的地方。
我差不多以为我快死了,因为此时我的病体查不出是什么疾病,而我在急速地消瘦,在开向死亡驿站的列车上躺着。
一支在风中摇晃的芦苇,我很年轻,还没有看到世界比较真实的根蒂的时候,就要离世,芦苇只能在风中哭泣。
那天,就是这样的。我关上了房门,哭泣。哭完之后,我觉得心力交瘁,不过,倒是安静了许多。我想起了我的盲姐经常说的话:
安静我的心,预备好我们自己。
我确实很安静了,因为我快要死了。男友开始被我慢慢地推开了,即使此时他与另一位姑娘从我面前亲吻着走过,走了吧,还是走了的好。我已经轻松多了。我也将我小时候看到的98号的自杀姑娘推开了,她的死亡和我的不一样,我并不想死,此时,我想活下去,我已经抛开了过去的伤痛,那么,我为什么不活下去呢?我要像一个初生婴儿那样地重新好好地活。噢,那个100号的衰老的小伙子,他去杀人了,他不能宽恕别人,肯定是这个原因,他活着,却如同在狱中。我把门和窗都关上了,我悔恨我的过失。此时,过去都走了,我的伤疤正在无形地消失。
我坐在这儿。是不是有谁在倾听我呢?
安静真好,我熨贴地在恢复之中。
预备——预备是个什么词?我向着什么而预备。我一定是不够预备的资格,因为我是这样的不安静。
盲姐在很冷的冬天里,已经坐到了我的身边。我从死亡的车上跳下来了,刚才,我坐在独自的空间里,安静已使我恢复健康。但是,此时,我睁开眼目看看四周,依然怯生生地有点害怕。
“姐,饶恕七十个七次,是什么意思?饶恕一次就够困难的了。”我像是在独语。
“七十个七次。”盲姐又重复说。
“姐,为什么上帝给予你的眼睛是坏的呢?不公平如何解释?”
“妹妹,上帝的安排,以你我人的智力怎么能懂得呢?”
“我总觉得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妹妹,姐姐曾经想自杀,因为我仇恨。我恨我的爸爸、姆妈,他们作孽地生下我这样一个瞎子,我恨的东西不少。后来,我不是那样了。”
上帝在一个冬夜里看见一对姐妹,他们端坐着祷告。忆水快要死了,她实际上已经气息奄奄,在这样一段不短的日子里,她消耗着她年轻的生命,她的愤怒此时已经走开,上帝用他一只有力的手通过她的盲姐搀扶着她。
上帝听见她在那儿喃喃自语——死亡是件多么轻巧的事情,而我要承受生命是多么艰难。我的身体已经很差了,我头晕目眩。我要以我所受的不公去宽恕地待人,我将从哪里获得勇气和力量……男女连合,怎样才能真正连合?真正连合了之后还会离异,人是多么龌龊和自私呀,并不是真的实践了你的吹气之后的充满了灵的气息,人是追逐快乐的、健忘的、偷取轻功的,我也是。此时,我祈求祷告,让我像一个健康的人那样地生活,我不要这样不明事理地罪恶地死去。
上帝实际上就在近处。而且,以前发生的景象,他也一直在看着。
我和盲姐一起坐在双层巴士里。天气晴朗,我们心情都很好。我们打算上街购物,顺路去看看音乐厅的节目预告。下了双层巴士,我们已经站到了这个城市的最主要的街道上,街道由东向西贯穿城市。我们站在林荫道上,准备走到斑马线那儿,然后穿过马路到对面去。我和盲姐手搀着手,一个熟悉得让人心惊的背影走在我的前面,我的手依然挽着盲姐,但我一定地有所颤动。也许我的脚步慢了,呼吸不再均匀,身上的热流开始涌动。盲姐什么也没看见,但是她已经凭着她盲人异常灵敏的感觉知道了:我的前面走着的是我昔日的恋人。
我想快步走,接近他,超过他,然后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这时,我已经接近他了,突然,这个繁华的街道上响起了枪声,这怎么可能!从未有过的城市犯罪,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在不远处迅速地向我们这儿奔来,他手持手枪,已经有不少人倒下了,只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他向我们三人——我的昔日恋人、盲姐和我,我们几乎并肩走着——的方向开枪,盲姐超乎常人地知道了子弹向我们飞来,盲姐像一只飞燕那样飞了上去,然后她倒下了,子弹穿过脑门。
一个疯狂世界中的盲人就这样死了。我将盲姐最珍爱的十字架戴上了她的颈项,然后向她告别。
在这个世界很平常地展开生活的时候,街道上开满了窗户。这些窗户的里面容纳着各种各种的人和各式各样的家庭。我小时候,就喜欢趴在窗台上看对过的人家,如今,我的女儿,这位被人称为“忆水的女儿”的小不点,像好多年前的我一样,她踩上一个小木椅,神情专注地看对过人家的鸽子。她会看到什么?她会看到死亡吗?血,还有仇恨吗?她会看到爱情吗?
晚饭做好了,我脱下围裙。“囡,吃饭了。”
女儿没理会我,我走过去,抱起她,转身走向餐桌。
“姆妈,你看,这上面还有窗!”
我顺着女儿的手指方向抬头,一排明亮的窗户在清晰地呈现,开在我们的头顶上。如果果真有上帝的话,那么小囡趴在窗台上,上帝就在后面一排对着小囡的窗的里面。
“怎么会,怎么会呢?”女儿不解地撒娇。
“姆妈和你一样,也有不明白的事。”我含糊其辞,因为我回答不了这个复杂的问题
头顶上的窗户看不见了。女儿安静地吃饭。
“姆妈,”她说:“你说过做人很难。”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囡,把我吓一跳。
1995.10.28
1996.4.2
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