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批评意见
(2021-04-07 09:4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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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批评意见
商务印书馆出版,2020年3月第1版王志耕选编,王志耕、李莉、杜文娟译,列夫·托尔斯泰著《托尔斯泰读书随笔》:通过阅读,我们知道托尔斯泰与孩子们一起开展“下水作文”的实验,值得三思并引起高度的重视,他对素质教育和思维训练,洞若观火,议论也透彻见底。托尔斯泰肯定莫泊桑的才华,但批判他的价值观,值得注意。但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他对莎士比亚作品的尖锐的否定意见。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戏剧所持的批评意见,与人们通常的褒奖是完全相反的。例如他说:“人们通常认为,莎士比亚剧作里的人物性格塑造得特别出色,莎士比亚的人物不仅性格鲜明,而且像生活中的人物一样是多侧面的;此外,它们在体现某个人的特点之时,也体现了一般人的特点。人们常说的话是,莎士比亚的人物性格是尽善尽美的。人们以极大的信念对此确认不疑,所有人都把它作为无可驳的真理加以传诵。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为此寻找证明,在莎比亚的戏剧中所发现的却始终与此相反。”“无论读莎士比亚的哪一部剧作,从一开始我就立即十分明确地坚信,莎士比亚缺少一种即使不是唯一的,也是主要的性格塑造手段一“语言”,即让每一个人物用与其性格相符的个性化语言来说话,而这是莎士比亚所没有的。莎士比亚的所有人物都不是用自己的语言说话,而一直是用着同种莎士比亚式的、过分雕琢的、不自然的语言,这种语言不仅被塑造的剧中人物不应说出来,就是生活中的任何人无论何时何地也说不出来。”“生活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也不曾说过李尔所说的那些话:什么如果里根不接纳他,他就要在灵柩中与妻子离婚,什么天被叫碱声裂风吹了险,什么风想要把大地吹海里;还有那个待从在描述风暴时所说的,什么卷曲的波要没海岸;还有爱德伽所说的,什么当痛苦时有了友情、而受(痛苦)时有了伴,那么自己的痛苦就容易承受、心灵就会越更多的苦难、什么李尔成为无子之父,而代成为无父之子、云云——这些矫揉造作的句子在莎士比亚有中入物的道自中比比皆是。”P111
“总之,生活中人们的语言,和在戏刷中作为人物性格的主要塑造手段的语言,在莎士比亚这里是没有的(如果动作,可以作为表现人物性格的手段,如芭蕾舞,则这也只是辅助手段)。而如果人物想到什么说什么,想怎样说就怎样说,并且都是众口一词的话,就像莎士比亚这里所出现的情况那样,则就连动作也失去作用了。所以,无论那些莎士比亚的盲目赞美者说什么,莎士比亚还是没有人物性格的塑造。”“他的戏剧中那些作为性格而区别出来的人物,乃是他从前人的作品里借用来的性格,这些作品是构成他剧作的基础。而这些人物的塑造大多不是采取让每个人物都用个性化语言说话的戏剧手法,而是用的叙事诗的手法——由一些人物讲述其他人物的特征。人们之所以深信莎士比亚在塑造人物性格上是完美的,主要是基于李尔、考狄利娅、奥赛罗、苔丝狄蒙娜、福斯塔夫、哈姆雷特等人物的性格。然而所有这些人物的性格像其他所有人物的性格一样,都不属于莎士比亚,而是他取自前人的戏剧、编年史和故事。并且所有这些人物的性格非但没有被他所强化,反而大部分被削弱,被搞糟了。这种情况在我们所分析的《李尔王》一刷中表现得尤为惊人”P113
“如果说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能遇到一些具有某些性格特征的人物——大多是次要人物,如《哈姆雷特》中的波洛涅斯、《威尼斯商人》中的鲍西娅一的话,那么在500个人物中有这么几个生动的性格,并且多是次要人物,而主要人物却完全没有性格,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证明莎士比亚戏剧的优点就在于塑造人物性格。”P125
“莎士比亚自己就是演员,是一个聪明的人,他不仅善于用道白,而且善于用惊叹语调、动作、词语重复来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和情感变化。比如,在许多地方,莎士比亚的人物不用言辞而只用惊叹成哭泣,或者在独白之中常常辅以动作来表现其处境的艰难(例如,李尔请求解开他的衣扣),或者像奥赛罗、麦克德夫、克莉奥佩特拉等所做的那样,在激情的时刻一连数次反复询问并让对方重复那个使他们激动的字眼。类似这样描写情感活动的聪明手法给优秀演员大显身手提供了可能,这些都曾被、现在仍被许多批评家视为塑造人物性格的能力。然而,无论在一个场景里情感活动表现得如何有力,如果一个人物在恰如其分的惊叹或动作之后开始无体止地道自,并且用的不是自己的语言,而是作者任意设置、毫无必要、与其性格不相符合的道白,则只靠场景里情感活动是不能创造人物性格的。”“诗体艺术作品,特别是戏剧,首先应当在读者或观众心中引起一种幻觉,使他们亲身感受和体验中人物所感受和体验到的事物。而为了做到这一点,重要的是,剧作家应当懂得让自己剧中的人物去做什么,说什么,同样应当懂得让他们不去做什么和说什么,目的就是不破坏读者或观众的幻觉。置于中人物口中的道白,无论怎样娓动听、含义深刻,且它过于空泛,脱离情境与性格,就会破坏戏剧作品的主要条件——幻觉,而正是借助于这种幻觉,读者或观众才认为莎土比亚剧作是用诗体写成的。观众才能设身处地进入剧中人物的情感世界。不把话说尽,就可能不致破坏幻觉——读者或观众自己会把话说尽的,有时这反而会加强他心中的幻觉;然而把多余的话说出来就等于撞碎了由碎块拼成的雕像,或者等于取掉魔幻灯笼中的灯烛——读者或观众的注意力就被分散,读者看到了作者,观众看到了演员,幻觉消失,而要恢复这种幻觉则往往是不可能的。因此,没有分感就不会有艺术家,特别是剧作家。莎士比亚就完全没有这种分寸感。莎士比亚的人物所做的和所说的经常是既不符合其个性,也无任何必要。我不再列举这方面新的例子,因为我认为,一个人自己看不到莎士比亚所有作品中这个惊人的缺陷,任何例证也无法令他信服。其实要确认这一缺陷,只要读一遍《李尔王》就够了:发疯、残杀、剜眼、葛罗斯特的跳崖、下毒、咒骂,而《佩力克里斯》《辛白林》《冬天的故事》《暴风雨》(所有成熟期的作品)就更不必说了。只有完全丧失了分寸感和艺术趣味的人,才会写出《泰特斯?安特洛尼格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并那样残忍地摧残了原作《李尔王》。”P127
格尔维努斯力图证明莎士比亚具有对美的感受力ーー审美知觉,但格尔维努斯的所有证据都只证明了他本人。(格尔维努斯(1805-1871),德国历史学家、文学批评家、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托尔斯泰所引观点均出自其《莎士比亚》一书。)
(P128)格尔维努斯,完全丧失了审美能力。在莎士士比亚那里,一切都被夸张了:行为夸张,行为的后果夸张,中人物的道白夸张;因此,任何一个地方产生艺术印象的可能性都被破坏了。
人们无论说什么,对莎士比亚的作品无论怎样去大事赞扬,无论把什么样的优点加到它们头上,毋庸置疑的是:他不是艺术家,他的作品也不是艺术品。从来不曾有过,也不可能有无分寸感的艺术家,正像不可能有无韵律感的音乐家一样。“但不应忘记莎士比亚写作其作品的时代,”他的赞美者们说,“那是个有着残酷而野蛮风俗的时代,是尤弗伊斯文体,即雕饰铺张的表现手法盛行的时代,是生活方式与我们迴然不同的时代。因此要评判莎士比亚必须考虑到他写作的时代。就是在荷马那里,与在莎士比亚这里一样,也存在着许多对我们来说很陌生的东西,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推崇荷马的美。”这些赞美者如是说。然而,如果比较莎士比亚与荷马,像格尔维努斯所做的那样,那么,真正的诗与赝品之间的绝对差距便会显露无遗。无论荷马离我们多么远,我们毫不费力就可体验到他所描写的那种生活。而我们之所以能这样,主要的原因是:无论荷马所描写的事件对我们来说怎样陌生,但他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并且严肃地说着他尤弗伊斯体,为16世纪英国小说家约翰?黎里所创,取名于他的小说主人公的名字。这种文体的特点为大量使用各种修辞手段,辞藻华丽。(129)所说的一切,所以他从不夸大其词,分寸感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正因为如此,整部《伊利昂纪》,特别是《奧德修纪》,是那样自然,与我们那样亲近,仿佛我们过去和现在就亲身生活在那些天神和英雄中间,更不必谈阿喀琉斯、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奥德修斯等极为鲜明、生动而优美的人物性格,以及赫克托耳的别离、普里阿摩斯的出使、德
修斯的还乡等具有永恒魅力的场景。但在莎士比亚这里却不是这样。从他的最初几句话开始夸张就显露了出来:事件的夸张,情感的夸张和描述的夸张。立时就能看出,他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这些话他也并不需要,他所描写的那些事件是他杜撰的,他对剧中人物抱着冷漠的态度,他想到他们只是出于对场景的考虑,所以才驱使他们去做、去说只要能令观众惊讶的东西,所以我们也就既不相信那些事件,也不相信剧中人物的那些举动和苦难遭际。再没有拿莎士比亚与荷
马相比更能明确说明他毫无审美感受力了。我们称之为荷马作品的那些作品,乃是融进了一位或多位作者体验的、艺术的、富有诗意的、独树一帜的作品。而莎士比亚的作品,则是借用来的、肤浅地、人为地把诸多碎片拼凑起来的、即兴杜撰出来的文字,与艺术和诗没有任何相通之处。但也许莎士比亚的世界观达到这样的高度,以至即使(P130)他没有满足审美的要求,但却向我们展示了对于人十分重要的新型世界观,而鉴于他所展示的这种世界观的重要性,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所有缺陷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我一生中多次有机会同那些赞美者讨论过莎士比亚。我讨论的对手不仅有对诗缺少感悟力的人,而且有对诗的美拥有深切感受的人,如居格涅夫、费特等,但当我反对赞美莎士比亚时,每次遇到的都是同样的态度。当我指出莎士比亚的缺点时,人们不是反驳我,而是对我的冥顽不化深表惋惜,向我灌输承认莎士比亚超乎自然的非凡伟大的必要性;但并不向我解释,莎士比亚的美在哪里,只是含糊其词一味夸大地对整个莎士比亚表示欣赏,赞美那些格外钟爱的地方:李尔解开的衣扣,福斯塔夫的撒谎,麦克白夫人洗不掉的血迹,哈姆雷特与父亲阴魂的谈话,四万兄弟,世上无罪人,等等。
“请打开莎士比亚的书,”我对这类赞美者说,“任你们选,或者随手翻开一,你们就会发现,无论怎样也找不到连续十行的话是可以理解,自然顺畅,与说话者身份相符而又能产生艺术印象的。”(这种试验谁都可以做)于是莎士比亚的赞美者从其戏中信手打开一或按自己的意愿挑选几个地方。当我提出为什么他挑选的十行不符合审美和健全思想的起码要求时,他们毫不理睬,对我认为恰恰是荒谬难(P139)解、有违艺本的地方却大加赞赏。就这样,在我试图得到莎比亚为何伟大这一问题的解释时,在其崇拜者中遇到的都是完全同样的态度。这种态度
我在护某种教义的人那里曾经遇到过,现在也常遇到,他们接受这些教义不是凭推理,而是凭信仰。莎士比亚赞美者对待事物的这种态度,这种在所有对莎士比亚没头没脑大加赏的文章里及在有关莎士比亚的谈话中都可遇到的态度,给了我一把解开莎士比亚声望之的钥匙。对这种惊人声望的解释只有一个:这种声望乃是人们有史以来一直遇到的那些流行性之一。(P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