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盾的新玩意儿

○ 许石林

谭盾带来了他的新玩意儿、被他冠名“有机音乐”的《纸乐》和《地图》来深圳演出。他在广告中说自己的音乐先锋但绝不小众。（见《南方都市报》12月19日A31）先锋但绝不小众的音乐？有这回事儿？常识告诉我们，这样的事儿如果出现，说明要么是先锋出了问题即不够先锋或伪先锋；要么是“绝不小众”出了问题。

其实，所谓“先锋”和“先锋艺术”是一个非常陈腐的观念和说词。这个词儿出现了好多年，现在还不改、不升级，说明弄“先锋”的人不进步、不“先锋”。在这个文化艺术进入广告、而真正的批评被各种利益限制、打压甚至屏蔽的时代，一个人标榜自己“先锋”，就好像人类需要多大的问题等着它解决、需要它革命、冲锋、冒着敌人的炮火先进似的，就好像自己负担了多大的重任似的，在他的沉重标榜和轻浮的社会氛围之间形成了极其不协调的对比失衡，显得很可笑。当下的中国主流人群，有着经历革命语境的惯性和记忆，所谓“先锋”这种词汇还会撩拨他们的记忆和兴趣，今后的和谐社会造就的一代代新中国人，还会不会嫁接这种语境，就很难说了。因此，谭盾确实需要给他的新玩意儿取个新词儿，念生意经嘛，更要跟上时代。

我们经常被文艺的宣传忽悠，说是某个文艺作品多好多好，会给人带来什么什么，会让人怎么怎么。包括我在内，由于职业的关系都加入到了这种大忽悠的队伍中（队伍，这个落后的词儿！）。我越来越感觉或错觉：单纯的文艺似乎不曾有过，今后也将越来越不可能有。文艺只有和某种利益势力捆绑、结合、勾兑，才能生存并起到它的所谓作用。因此，我不相信谭盾的此次新玩意儿展示，不会如他所说的“不会加深商业意味”。加深商业意味怎么啦？加深商业意味还使音乐会的质量不打折或者反而使音乐会的质量更好，有什么不可以呢？再说，你已经是很深的商业合作了，为什么还要回避呢？难道你是圣徒免费传递上帝的福音来了？为什么卖什么不吆喝什么呢？音乐、音乐家、艺术、艺术家等等，为什么在吆喝的时候总是假装歧视商业呢？歧视商业难道就能证明你的东西纯粹？

谭盾以他的演出所走的97个国家、5年时间等等证明他的东西不小众。97个国家能说明什么呢？能说明看的人多了？人数多少和大众小众的含义是一回事儿吗？大众小众这种东西用来衡量音乐，本身就是错误的尺度和前提。至于他扬言要演出500年，和张俊以作词的“我还想再活500年”一样没有根据、滑稽，我就只当是他幽默或者说是起劲地叫卖的拖腔儿啦。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出现的折腾新玩意儿的文艺人士，如今还活跃在一线的，就只剩下为数不多几个人，美术界占了几个，音乐界就只剩下谭盾了。谭盾以他为电影作曲换取大众的注意力，又通过弄新玩意儿博取创作高位，通过争论吸引眼球，反过来再在商业中兑换利益。所谓争论，被简单地归结为“懂不懂”即理解接受与否。对此，谭盾自认为是高明的、先锋的，他认为害怕别人看不懂听不懂是庸俗的，这种观念要扔掉。他不但要给人硬塞他的玩意儿，还要硬塞给人他对自己的崇高价值定位——，他对商业伙伴的评价是：“他们是在创造人文生存的优良环境的物质高楼”。他对自己的评价是：“我们是造人文生存的优良环境的精神高楼”。（见《南方都市报》12月19日A31）深圳商报记者说，新奇的艺术形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和接受，谭盾回答：“我认为这个问题不是出自艺术家，而是出自不能理解的那个人。打个比方说，如果一个人得了癌症，我们不能因为他对药不理解而不给他吃药，我们要让他理解药性后接受药，才能救他的命。艺术就是灵魂之药，有机音乐就是我们宣传环保的精神药材。”（见《深圳商报》“文化广场”12月19日）谭盾在此就差直接说自己是万能的上帝了，话说到这儿，连分析的必要都没有了。你说清楚你的玩意儿是什么不就行了吗？人家不懂、不理解，但是愿意懂、希望理解的，你尽可能地让他理解、解释给他听不就行了嘛。既然你的玩意儿如你所说的那么好、那么不得了，你就应该能解释得更好，“情欲信，辞欲巧”嘛。你的讲话总是在作品外面打转转，总是不进入作品本身，总是以宏大的主题口号取代对作品具体详细的解释，这怎么行？营销、生意经，不能过多地做道德判断。但是，当营销和生意经总在打道德牌的时候，就不能不让人作道德判断。类似谭盾的所谓先锋和实验艺术，总是顶着为人类的宏大使命干点儿什么的招牌，企图规避正当的批评和质疑。面对质疑，不做有责任的解答，只会过敏式地反驳，如今都发展到诅咒和谩骂了。

批评不到位的地方，艺术必然不到位；批评不加身的先锋，必然不是真先锋。世界上没有任何艺术享受批评豁免权，但是，谭盾就在中国许多地方享受了这无人批评的福气。是谁让批评面对先锋的叫卖退避三舍？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除了利益链的自觉包庇，还有被套进去的人的本能回护。中国人做人发言行文，讲“中庸”、“中行”、讲不偏不倚、反对偏激、反对刻薄，结果连真正的批评都屏蔽了，中庸不见、中行不了，单单造就了乌秧乌秧的“乡原”。

2007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