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加油站买杯咖啡(作者:胡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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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咖啡故事 |
亚洲图书馆五点钟关门,我们在下面等来了叶嘉莹先生。她一身蔷薇色,毛外套,毛风衣,拎着一个大纸袋,满面春风,精神比我前年在北京时见到还要好。本来讲好是中午与叶先生吃饭,后来张充和一个亲戚有事来,我们就改成了晚上。
叶先生几乎每天都自己开车来亚洲图书馆,作为终身荣誉教授,图书馆给了她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往车库走时,我想扶她一把,叶先生不要,她步子很硬朗。叶先生居然还为我们开车,真让人不敢相信。我还想帮她系安全带,她不肯,“我自己来。我今年八十七,这也没有什么,胡先生你开车多少年了?”“才两年。”“我开了四十年了。为生活所迫。我们一切都自己来。”
UBC(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下同)往城里开的路很直,旁边是峭壁,再外边是望不到头的太平洋。叶先生车开得很快,变道肯定,反应敏捷,还超了两部车。小钟在旁边打趣:“先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唯一被罚,就因为超速。”“是的。我那一阵子事情多……”叶先生的文章是“临行密密缝”,而叶先生开车却是“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别误会,叶先生遵守交通规则。刚才路口遇红灯,是那种要人揿一下路边按钮才转成绿灯的,不然就会等很久,小钟就要跳下车去揿,先生不许,“这是行人才能行使的权利,开车不可以,我们等不及可以右转嘛。”
一座日本式大屋檐的一层楼房子,掩映在花木宛然之中,这就是叶先生住了近四十年的家。前门有一棵奇松,一树樱花正在绽开。叶先生说,这樱花是两个品种嫁接的。再细看,树是两树缠绕生,花是深红间浅紫。而左边的一丛深绿,齐肩高,上有一串串立着长的小花,状如宝珠,仿佛印度王宫前璎络的迎宾宫灯,一盏盏亮晶晶。
叶先生的家是一个曲尺形的格局,客厅、餐厅、厨房、小卧室,环环相连,大玻璃门窗都与中间的庭院相通。通透开敞,负阴而抱阳。房间的家具陈设,简单而舒适。一进门有个感应式的锅炉,铁皮管都显露在外面,一点也不遮掩,一切都以自然、舒服为原则。客厅里摊满了书,小钟正在帮先生整理书籍,噢,先生准备离开住了四十多年的温哥华,定居祖国大陆了,几千册的书,要运往大陆。
先生这些年在南开大学除了带博士,居然还带硕士,桃李满园,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诚晚年人生一大快事。学生就像春天的花与草,鲜绿晶莹,生生长长,是天地间美好的新新不已之气息。譬如跟股票打交道,你的心就难免受到股票波动的影响;做地产,与房子打交道,你的欲望就跟房价一样疯长。跟什么样的对象交往与交流,你就会激发什么样的生命状态。无怪乎先生身体这么好、生命能量这么充沛。看到叶先生这个样子,令人悟到教师生命中某种快乐的奥秘。先生越来越喜欢她的这些学生,越来越离不开他们。她为学生的工作写推荐,甚至会为学生的婚事操心。某弟子没有对象,某年某名校请先生讲学,先生带上他,名校名花,接待先生,学生往来,先生牵线,竟成月下老人之功。先生越来越有童心,这不,刚才开车经过加油站时,对我们说:“你们要不要看看加油站有个打工女孩,是个UBC的女生,介绍给小M,我觉得合适。”于是我们故意吵着,要去加油站买杯咖啡,其实是看看叶先生看中的女孩,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加油站卖咖啡的女孩,一个秀鼻、圆脸、甜甜的笑容的东方女孩。于是这句话是一定要问的:“Can you speak chinese?”“Yes!”笑意一下子漾到咖啡里了。小钟坏坏地问:“有没有一个老太太跟你联系?”“没有呵,我最近四个月不在这里。”女孩困惑地回答。噢,尽管我们知道这不是叶先生说的那个女孩,但似乎也有点叶先生谈北宋词说的那种清纯、宛转的味道!
从她家去餐馆,换成曾先生开车了。曾先生是退休的计算机工程师,毕业于UBC电子工程系,六十八岁了。叶先生的讲座,从来没有缺席过一次。所以,不要以为叶先生只有年轻的学生,她的学生遍天下,医生、军人、外交官、商人,各行各业的都有,像曾先生这样的学生,几十年如一日听着先生讲课,平和、持久、不图任何好处,其师生情谊真有如老酒一样深醇。我就想起了我与我一位新加坡学生杨先生的交往,从杨先生那里,实在学到很多东西,这是另一种师生相处的美。
先生点了一份南瓜烧小排,再加上我们点的香煎蚝饼、豆腐焖鱼、清蒸带子,我们四个人四个菜,简单的美食。我给先生谈起大学生诗词竞赛的评选情况,谈命题作词《咏杜鹃花》,还是有家国之思的作品为好。这引发了叶先生谈她对李清照词的新思考:
“譬如‘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这两句,我慢慢读出其中有一种明显的对照,这里似乎隐藏着某种的悲伤。记得小时候在北平,我的老家是一所大四合院,每当夏天的夜晚,我会搬一些小凳,随家人坐在院中乘凉,看天,看星星。天气转凉了,北京的老话说:‘天河掉角,要穿棉袄了。’我们就也不再乘凉了,收拾夏天的东西,要进到里屋去了,而且还把原来在夏天房门前的可以舒卷的竹帘摘下来,换上了沉重而下垂的棉帘。
“这种寻常的儿时景物,当时我就有点时序变换、美景不再的感受。但也不过是少女的感觉罢了。只是我饱经忧患,重读李清照这两句词时,有了更大的体会。看看,‘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一句‘天上’,一句‘人间’,这样的空间对照,一个‘转’字,一个‘垂’,那样无从逃避,也无从挽留的无常的哀感呵。如果不是时代、家国巨大的苦难,哪里会有这样深切的哀伤;但是如果不是清照这样含蓄、要眇,极富于女性情思的表达,也不会这样美妙。”
先生的娓娓讲述,使我记起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安徽读研究生,通夜捧读先生《迦陵论诗丛稿》时的亢奋心情。那时候我对同寝室的师兄吴家荣说:“你一定要找到一本非常适合你自己性情的书,反复精读,与之俱化,作为入门古典学问的看家本领。”“那是什么书呢?”“要自己去找。”我把先生的书,作为一个心灵的秘密来珍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算是叶先生的老“粉丝”了。尽管,我后来跟王元化先生,开展了学问世界另一面更大的意义维度。
今天听先生一席话,至少仍有两点是可以再记取的,一是,一种极为纤细而锐敏的女性情思,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的特美,不懂此种美,终身是中国文学的门外汉。二是,文学,是心灵的事物。要懂得文学,决不光只是知识的获取,更要有真切、丰富的人生感受。在文学的世界里能走多远,就看你打算在人生里承担多重。
噢,席间,在温哥华春天夜晚温暖的灯光下,我还看到了一本很宝贵的书:枣红色的厚绒面精装,那么熟悉的风格!打开一看,正是先师王元化先生的《文心雕龙创作论》,1979年版本,先师签名盖章,“叶嘉莹教授指正”。蓝墨水的钢笔字迹,宛然如新。这时,叶先生缓缓讲起了这本书的来历,1981年某日,到上海,与蒋孔阳先生联系,蒋先生只请了两个人,一位是王元化先生,一位是周谷城先生,在锦江饭店吃饭。叶先生转送了先师两本香港出版的著作,《王国维评论及其它》和《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叶先生慢慢地,一边说,一边回忆。
小钟告诉我们,叶先生听说我要来,前一天晚上特地找出了这本书。我抚摩着先师的遗著,想象着叶先生头天晚上找出这本书的情景:暖暖的灯火,沐浴着书房里的书和人。叶先生心里一定充满了温润的怀旧之念。呵,那些纤细而锐敏的女性情思……
来源:http://whb.news365.com.cn/bh/201106/t20110625_3071326.htm
附: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并受聘于国内多所大学客座教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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