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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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子雍按:
舍弟商子周从陕西省肿瘤医院院长的岗位上退休以后,又应聘到一所规模不小、水准不低的民营医院担任常务副院长,这对家人亲友来说,自然可以继续提供问医求药的方便,但由于一些熟人是在他这儿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所以我们受到的刺激当然也就会更直接、更强烈一些。这其中,就有我在西安市第三中学读初中时一位深受学生喜欢的数学老师、“文革”时曾给我巨大关怀的一位老教师的家人、一位才华出众的作曲家(他的夫人是我们在大湘子庙街11号居住时的同院好友),再就是我在西安市文史研究馆的上司王仰才先生。
王仰才先生曾任市政府副秘书长(或者是办公厅副主任),同时也是市长的大秘书,在世俗的认知中,这是官场上的一个前途无限的好位子。但好位子有时也会给人带来灾难,以至于王仰才先生不得不从六层办公楼顶纵身一跳。这样的事儿,官方媒体自然会讳莫如深,但街谈巷议,却已广为传播,其中的来龙去脉、是非曲直,至今我也茫然无知,不过,在王仰才先生逃过一劫、被调到西安市文史研究馆担任副馆长,成为了我的上司以后,我们遂得以相识。
文史研究馆这种机构、以及文史研究馆馆员这种职务,在建国之初设立,是为了给一些有社会影响的老知识分子一个名分、一个饭碗,到如今,对馆员而言,饭碗的作用已不复存在(尽管也有少许补贴),只剩下名分这种形而上的意义了。无须经常到文史馆上班,与馆里的领导、工作人员的接触,当然也就不是太多,尽管如此,对王仰才先生,我印象不错。在经历了那么大的坎坷以后,他依然表现得很阳光,哪怕仅仅是表面上,也不容易;再者,他显然不是那种离开了权位就一无所长、一事无成的庸人;还有,待人接物,也颇显大气,一次,我和他一起去武汉参加文史馆系统的一个学术活动,对这一点感受很深。环顾左右,多有那种耀武扬威,但其实“不是狗歪(歪:陕西关中方言,厉害之意),是链子粗”的角色,让人在厌恶之余又心生悲悯,但王仰才先生显然不是这种人。
后来,听说王仰才先生得了那种不好的病(我想,这应该与那一场无妄之灾有关吧),再后来,舍弟商子周告诉我:“你们的王副馆长在我这儿住院。”我立马提出要去探望,商子周阻挡:“算了吧,他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我代你转达问候。”我叮嘱商子周:“你尽全力关照,尽量减少他的痛苦,这是个经历过大磨难的好人!”商子周叹息:“也只能这样了!”
前不久,已经彻底退休、真正居家养老的商子周,把自己多年里断断续续写的一些文字结集成《寒斋随笔》一书出版,嘱我写序,在其中读到了《回家》一文,引发出诸多感慨,久久不能平静,现转发如下,以表达我对交往不多、却印象深刻的王仰才先生的深深敬意和不尽悼念!
作为肿瘤科医生,有许多面对死亡的机会。在对死者尊重、同情和无奈的同时,也常常会表现出一种“职业麻木”。那时,“死亡”只是一个过程的结束,医生所尽的只是职业的责任。
偶尔的机会,你能够真正和病人成为朋友,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了解他的生命历程,你可能会被他的人生所吸引、所震撼,引发出对社会、对生命、对人生更多的理解和思考。
回 家
商子周
从蓝田回来的第二天,他平静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蓝田是他的故乡,这次住院他已经预感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一再告诉我,希望能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再回一次家。
我无法拒绝一个人再次面对死亡时最后的希望。那天,在做好充分准备后,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上,他显得十分平静。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从乡下到县城的中学时代,他每周都会步行回家,背着干粮、背着父母的希望去学校。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政府,县城到乡下可以骑自行车。再后来,乡下通了简易公路,可以搭顺车,再也不用步行回家了。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努力、勤奋、谦恭、谨慎,一步步走进了市政府,在领导身边工作,有了小汽车,回家好不风光。
以后,父母相继离世,再加上工作忙,回家的路就走得越来越少了。
回到乡下,他在父母亲住过的老屋土炕上,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摸着那些破旧的炕桌,久久不愿离去。在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坟头,压上几张麻纸,洒上几把黄土,点燃带去的纸钱、祭品,默默地坐了很久……。
认识他是在一年前,因肝癌全身广泛转移住进医院。他清楚地知道将再一次面对死亡,因此,面对一位年长的、陌生的,和权力、利益完全无关的医生朋友,他敞开心扉,坦率的告诉我两次面临死亡的不同感受。
五年前,他在市政府工作。那段时期是他生命中最繁忙、最风光的日子,虽说是在领导身后,但良好的人际关系,勤恳踏实的工作态度,扎实的文字功力以及背靠权力中心的位置,都让人们觉得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一场变故改变了他的人生。他被莫名其妙地纠缠到权力和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中。在交代谈话、落实问题中度日如年,在谎言和诚实中遭受煎熬,尊严和人格被蹂躏,他因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而痛苦,活着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选择了死亡。
那时的死是一种解脱,他从六楼上一跃而下。然而,几根电缆救了他,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在病床上,他回顾人生走过的这段路,毅然决然走出政府大院,在一所文化单位开始了新的生活。上大学时,他爱上摄影,毕业后利用在政府工作的机会,拍了许多资料。现在,没有了繁杂的行政事务,他重新背上相机,享受摄影带来的快乐。用镜头、用光和影记录下瞬间世界的一幕幕真、善、美,拍摄出许多珍贵的文史资料,发表、出版了一些专题摄影集。他把对人生的态度、生活的快乐、无言的感动都融入到他的摄影作品中,摄影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我耐心倾听他对往事的回忆。他的人生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前一次,他不想死却必须死,因为死能证明他的清白。这一次,他不想死却只能死,因为“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属于他的那个过程就要结束了”。
对于我的直言相告,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只是告诉我: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很满足,不要让他忍受太多的痛苦,不要做那些无用的抢救,满足他一个心愿,让他回一次家。因为,在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常常想起的就是故乡—“蓝田”。那里,有夏日和煦阳光下金色的麦浪,有秋天夜空中泛着霜色的点点星辰和融融月光,有破旧的老屋和剪断脐带时躺的那盘土炕,有爷爷在村头树下久久的等候和期盼的目光,有土房顶升起的袅袅炊烟、母亲饭菜的香味和声声呼唤。故乡不经意间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他的梦里、他的心中,他想回家……。
书架上放着他从家乡带回的一方蓝田玉玺,翠色晶莹,光泽温润,交龙纽昂首扬须,神韵横生,如嬉水啸谷,红色的丝带缠绕低垂,让玉玺显得更加大气富贵。看见玉玺就让我想起这位让我敬佩的患者,因为,能够坦然面对死亡是一种大境界,所以我敬佩他。敬佩他一生奋斗不已、永不停歇的毅力,敬佩他敢于以死抗争的勇气,敬佩他能够战胜自己,走出阴霾,重新开始新生活的精神, 敬佩他平静、从容、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淡定。
他是一个平凡的人,值得认识他的人们永远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