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译,张汝伦校),这本书已经买了很久了。一直没有认真看。今天翻到其中《我为什么住在乡下?》一节,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因为前段时间有在三亚有长时间独处的经历,他的话,引起我的共鸣。
从这篇文章,已经足以体会到他自己是如何“诗意地安居”的。
一、海德格尔与大自然的关系
住在乡下,是为了更好地独处。而独处,是为了更好地与自己通心,与大自然通心。
海德格尔说:“我自己从不“观察”这里的风景。我只是在季节变换之际,日夜地体验它每一时刻的变化。”
一个“体验”,表露了他与大自然的关系。他不是外在于大自然,而是把大自然看成是“我”之外的生命,去与大自然“通心”。在当事人的任何关系中,只有“通心”才是当事人最好的状态。海德格尔抛弃了只运用理性的外在的“观察”,进入了与大自然应该有的、最好的状态:
“群山无言地庄重,岩石原始地坚硬,杉树缓慢精心地生长,花朵怒放的草地绚丽而又朴素的光彩,漫长的秋夜山溪的奔涌,积雪的平原肃穆的单一。”注意他的用词:“群山无言地庄重“中的”“无言地,”岩石原始地坚硬“中的”原始地“,”杉树缓慢精心地生长”中的“精心地”,等等,都透露他的换位体验的过程,至少有一刹那,他变成了群山、岩石、杉树……
二、海德格尔与自己的关系
笛卡尔:“我思故我在”。思考,是哲学家的本质工作。海德格尔描述自己的本质工作,是何等具有诗意!
“
严冬的深夜里,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思考的呢?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追问必然会变得更加单纯而富有实质性。这样的思想产生的成果只能是原始而犀利的。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风暴的场景一样。”
真正的思考,只有在纯粹独处的状态中才能够发生。因为,真正的思考,就是与自己通心。“
严冬的深夜里,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在这样的境遇之中,你还想做什么呢?你还不能够放下所以的与人交往的奢望吗?
但是,海德格尔马上予以澄清:“这种哲学思索可不是隐士对尘世的逃遁,它属于类似农夫劳作的自然过程。”没有任何刻意、勉强。从这里,我看到老子、庄子的身影和状态。他们正是在这样思考。
紧接着,海德格尔做了一连串的描写:“当农家少年将沉重的雪撬拖上山坡,扶稳撬把,推上高高的山毛榉,沿危险的斜坡运回坡下的家里;当牧人一无所思,漫长缓行赶着他的牛群上山;当农夫在自己的棚屋里将数不清的盖屋顶用的木板整理就绪:这类情景和我的工作是一样的。”这就是“道法自然”。难怪海德格尔那么喜欢道家!“思想深深扎根于现实的生活,二者亲密无间。”他的思考,不是只用头脑,而是用“身心灵”整个生命。
海德格尔在思考时,多在“追问”。我们的任何“追问”,都是在追问世界在我们心中留下的印象、形象、观念、思绪,或者说,是在我们心中形成的“子人格”。因此,任何的“追问”都是在于自己“通心”。
三、海德格尔与他人关系
“大家在寂静中抽着烟斗,偶尔有人说起伐木工作快结束了,昨夜有只貂钻进了鸡棚,有头母牛可能早晨会产下牛犊,某人的叔伯害着中风,或者天气很快就要‘转’了。”海德格尔和乡民们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是那么平静。用心中的话来说,是“接地气”。“我的工作就是这样扎根于南黑森林,扎根于这里的农民几百年来未曾变化的生活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正是由于他的生活接地气,他的思考才那么有成果,那么有力。
海德格尔谈孤独,雄辩地肯定了孤独的好处:”孤独有某种特别的原始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他在孤独中,扩大了自己的世界,显然也在实施着他的”终极关怀“,追问了生命、宇宙的源头。
我们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印象如何?这是大家都关心的问题。海德格尔谈到了这一点:”在公众社会里,人可以靠报纸记者的宣传,一夜间成为名人。这是造成一个人本来的意愿被曲解,并很快被彻底遗忘的最确定无疑的遭际了。“他淡泊名利,对此不感兴趣。他真正认同的,是”农民的记忆有其朴素明确永志不忘的忠实性“他谈到快要去世的一位农妇,令人感动的对他的关注,他要的是那他在农妇心中的印象。
在他接到柏林大学的邀请,准备去任教时,他去告别。那位”75岁农民用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不加任何掩饰地紧紧盯着我,双唇紧抿,意味深长地将他真诚的双手放在我肩上,几乎看不出来地摇摇头。这就是说:“别去!”——也述说了他与乡民们建立的真挚感情。


(待修改)
附:《我为什么住在乡下?》
南黑森林的一个开阔的陡峭斜坡上,有一间滑雪小屋,海拔1150米。小屋仅6米宽,7米长。低矮的屋顶覆盖着三间房间:厨房兼起居室,卧室和书房。
整个狭长的谷底,和对面同样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农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场,一直延伸到林子里,那里古老的杉树茂密参天,这一切之上,是夏日明净的天空。两只苍鹰在这片灿烂的晴空里盘旋,舒缓,自在。
这便是我的“工作的世界”——由观察者(访客和夏日度假者)的眼光所见的情况。
严格说来,我自己从不“观察”这里的风景。我只是在季节变换之际,日夜地体验它每一时刻的变化。群山无言地庄重,岩石原始地坚硬,杉树缓慢精心地生长,花朵怒放的草地绚丽而又朴素的光彩,漫长的秋夜山溪的奔涌,积雪的平原肃穆的单一。所有的这些风物变幻,都穿透日常存在,在这里突现出来,不是在“审美的”
沉浸或人为勉强的移情发生的时候,而仅仅在人自身的存在整个儿融入其中之际……
严冬的深夜里,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思考的呢?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追问必然会变得更加单纯而富有实质性。这样的思想产生的成果只能是原始而犀利的。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风暴的场景一样。
这种哲学思索可不是隐士对尘世的逃遁,它属于类似农夫劳作的自然过程。当农家少年将沉重的雪撬拖上山坡,扶稳撬把,推上高高的山毛榉,沿危险的斜坡运回坡下的家里;当牧人一无所思,漫长缓行赶着他的牛群上山;当农夫在自己的棚屋里将数不清的盖屋顶用的木板整理就绪:这类情景和我的工作是一样的。思想深深扎根于现实的生活,二者亲密无间。
城市里的人认为屈尊纡贵和农民作一番长谈就已经很不简单了。夜间工作之余,我和农民们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边时,通常很少说话。大家在寂静中抽着烟斗,偶尔有人说起伐木工作快结束了,昨夜有只貂钻进了鸡棚,有头母牛可能早晨会产下牛犊,某人的叔伯害着中风,或者天气很快就要“转”了。我的工作就是这样扎根于南黑森林,扎根于这里的农民几百年来未曾变化的生活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
生活在城里的人一般只是从所谓的“逗留乡间”获得一点“刺激”,我的工作却是整个儿被这里的一切所支持和引导。后来,我在小屋里的工作一次次被各种各样的研讨会、演讲邀请、会议和弗莱堡的教职所打断。然而,只要我一回到那里,甚至是在那小屋里“存在”的最初几个小时里,以前追问思索的整个世界就会以我离去时的原样重新向我涌来。我只是进入工作自身的节奏,从根本意义上讲,我自己并不能操纵它。城市人总担心,在山里和农民呆那么长时间,生活一无变化,人会不会觉得寂寞?其实,在这里体会到的不是寂寞,而是孤独。大都市中,人们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并不难感到寂寞,但绝对想象不出这份孤独。孤独有某种特别的原始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
在公众社会里,人可以靠报纸记者的宣传,一夜间成为名人。这是造成一个人本来的意愿被曲解,并很快被彻底遗忘的最确定无疑的遭际了。
相反,农民的记忆有其朴素明确永志不忘的忠实性。前些时候,那里的一位农妇快要去世了,她平日很爱和我聊天,告诉我许多村子里的古老传说。她的质朴无文的谈吐充满了丰富的想象。她还在使用村里许多年轻人不再熟悉很快就会漂没的不少古字和习语。去年,我独自在小屋里接连住过几个星期。那阵子,这位农妇经常不顾83岁高龄,爬上山坡来看我。照她自己说,她一次次来,不过是想看看我是否还在这里,或者,是否有人突然把我的小屋洗劫一空。整个弥留之夜,她都在跟家人谈话。就在生命最后一刻前一个半钟头,她还要人向那个“教授”致意。这样的记忆,胜过任何国际性报刊对据说是我的哲学思想的聪明的报道。
都市社会面临着堕入一种毁灭性错误的危险。都市人想到农民的世界和存在时,常常有意把他们那种其实非常顽固的炫耀生活暂时收敛一番,殊不知这与他们心底的实情---和农民的生活尽量疏远,听任他们的存在一如既往,不逾旧轨,对学究们言不由衷的关于“民风、土地的根基”的长篇大论嗤之以鼻---又自相矛盾了。农民不需要也不想要这种城市派头的好管闲事。他们所需所想的是对其存在与自主的静谧生活的维系。但,今天许多城里人在村子里,在农民的家里,行事往往就跟他们在城市的娱乐区“找乐子”一样。这种行为一夜之间破坏的东西比百年关于民俗民风的博学炫耀所能毁坏的还要多。
让我们抛开这些屈尊俯就的熟悉和假冒的对“乡人”的关心,学会严肃地对待那里的原始单纯的生存吧!惟其如此,那种原始单纯的生存才能重新向我们言说它自己。
最近我接到赴柏林大学讲课的第二次邀请。其时我离开弗莱堡,重返山上小屋。我倾听群山、森林和农田无声的言说,还去看望了我的老友,一个75岁农民。他已经在报上看到了邀请消息。猜猜他说了些什么?慢慢地,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不加任何掩饰地紧紧盯着我,双唇紧抿,意味深长地将他真诚的双手放在我肩上,几乎看不出来地摇摇头。这就是说:“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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