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冷与热情
八十年代初期,我写了一篇文章:“东方自我实现人格”。这篇文章在马斯洛自我实现理论的基础上,又加以发展,加入我的人格三要素理论。
文中写道:人的需要的满足具有很大的可塑性,不仅取决于环境,也取决于主体的人格,即人格力量。
所谓“东方实现人格”,是指在环境恶劣,在低级需要没有满足的情况下,也要追求高级需要,即自我实现需要的满足,发挥潜能,有所创造。当然,这要取决于有强大的人格三要素,即智慧力、情感力、意志力……
我意外地听高老师说:他受这篇文章的思想影响很大。
我想,这与萧斯塔科维奇有关,他也具有很强的这方面的特征。而高老师对之心领神会……
应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的遨请,12月1日晚,我去北京音乐厅欣赏了“高为杰作品音乐会”。高为杰教授是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是我的老朋友和老师,我们认识已逾30年。1976年,在大陆尚未恢复高考之前,我已经从知青成为成都一家工厂的工人。那时候特别喜欢音乐,拉手风琴、小提琴,看罗曼·罗兰的音乐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那个时候,高为杰教授已经在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教书。我是通过四川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郑大昕认识他的。那时候,我弄到不少古典音乐的唱片,这些唱片当时不少音乐学院的老师都没有。我常常把这些唱片拿到高老师家里,和他一起欣赏。印象深的,包括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弗兰克的《d小调交响曲》、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等。每次听时,高老师都要为我做一些讲解,同时发表一些他的感悟,使我学到了好些音乐知识,也提升了我的音乐品味。——“老师”一说,正是由于此。我还喜欢哲学、心理学,而高老师也有这些爱好,于是我们更多了一些话题。后来他从四川音乐学院调到了中国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恰好在北京市社会科学院附近,这样我们的交往又多了一些。高老师的主要作品有:交响叙事曲《草地往事》;民族管弦乐《蜀宫夜宴》;钢琴曲《秋野》;双二胡与管弦乐队《白马印象》;民族室内乐《春夜洛城闻笛》;竹笛与长笛《缘梦》;小提琴与钢琴《路》;舞剧音乐《原野》;舞蹈诗音乐《日之思》;钢琴协奏曲《归》;笛子与管弦乐队《别梦》;打击乐与管弦乐队《远梦》等。在音乐会上,只演出了他的十个作品。欣赏现场演出,与看录象、听录音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那种无以替代的立体感。这次,我还欣赏到了以前从来没有欣赏过的他的早期作品《歌与舞》,使我感受了他的学生时代的“青春的热情与纯真”。
12月2日上午,“高为杰作品研讨会”在北京外国专家大厦举行。参加者大多是中国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等的教授或者作曲家。尽管我是外行,但由于听过不少高为杰教授的作品,又是他的老朋友,也被邀请到场。由于参加的人很多,一些学生就只能够站在过道里。
大家发言踊跃,对高为杰教授的音乐以及为人都予以了极高的评价。时间有限,不少与会者尽管准备了发言都没有机会。
“勇敢的创新精神”、“高雅的文人气质”、“深刻的哲理思考”等是大家对高为杰教授共同的评价。艺术评论家丁正耕先生则称他是“中国现代音乐创作的领军人物”。
在众多的发言在中,著名作曲家瞿小松先生尤其使我感到兴奋。他说,高为杰教授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孤冷”。这个“孤冷”,有一些像德彪西(法国的印象派作曲家)给人的感觉。瞿小松先生的发言,引起了我极大的共鸣。“孤冷”,其实许多生命意识较强的人都容易体验到的本体状态。而高为杰教授则用音乐艺术的语言,独特、生动地把它表现出来了。
我以为,当一个人能够在独处中深刻地体验到生命,同时又感到难以传达这种体验的时候,他便会感觉到孤冷。孤冷与匮乏不同。孤冷往往是在生活中能够从事创造,在独处中能够过得充实的一种体验。而匮乏却并不具有生产性。“孤冷”也可以指社会中人情冷暖的感觉。
奇特的是,一个在独处中如此孤冷的人,在人际关系中,却表现出罕见的热力。在谈了高为杰教授的作品之外,几乎所有发言的人都对他表示了感激,都具体地谈到了他如何、如何帮助他们。他们一致说,高为杰教授乐于助人,却不求回报,有一种无私的爱。现在人们听到这些话,似乎让人感觉有一些言过其实,我也仔细地回忆对他的感觉,他的确乐于助人,但都是有原则地助,基本上都是助到了点子上,不能够说有盲目的“助人情结”(心理治疗的一个概念,指在幼年由于缺乏关注和爱形成的,习惯于用讨好他人来博得他人关注的一种心理情结。)从心理学的角度,我宁愿说他是在人际关系中比较完美地体现了“通心”。这是人格发展成熟、相对健康者才能够做得好的。孤冷与热情,一冷一热,在高为杰教授身上融合得非常自然。
在研讨会上,发言者也并不是对他一味表扬,也有对他提出一定批评的人。例如,当时作曲家王西麟就说高为杰教授的作品关注社会不够(不是原话,是大意)。——对这些批评,高为杰教授后来做了回应,大意是所谓关注,有各种各样的关注方式。大家彼此有所不同而已。在我看来,这些看法都十分妥当。——关于这个问题,我准备另文谈谈感想,此处暂不涉及。
时间已经过了12点,有一些人还没有发言。但主持人不得不宣布会议结束。
在结束前,面对大体是一面倒的赞扬,高为杰教授发言说:
对于大家的发言,我听得起鸡皮疙瘩,诚惶诚恐。我不是很专业的作曲家(含义之一大概是指他大量的时间是从事教学工作——许金声注)。我的作品,比起大师的作品差很远,比起在座的一些同行,也差很远。它们不久就会被淘汰。
那么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又要如此辛苦地搞音乐呢?无非是对音乐的热爱。这音乐会记录了我一辈子对音乐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根据记忆,不一定准确——许金声注)
如此宽大的胸怀!如此超越的心境!但高为杰教授过于谦虚了。且不谈他的其他作品,他的管弦乐《别梦》以空前的深度和力度,记录了文化大革命那一段历史,而这一段历史,至少在大陆是从来没有被如此真实、深入、富有精神性地表达过的。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被载入史册了。在《别梦》中,作曲家以音乐的手段,揭示了人的内心深处那些活生生的、丰富的、微妙的、深邃的情感。《别梦》所展现的,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只有这样的年代,才会把人性中的恐惧、焦虑、愤怒、脆弱、荒诞、嫉妒、残酷如此毫无顾忌地激发出来。高为杰教授在作品中对人性的剖析十分酣畅淋漓,而又不失理性地把握,既有情感的爆发与宣泄,又有哲理的收敛与拿捏,可以说达到了一种相对自由的境界。
《别梦》使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大文豪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的这样一段描写:
“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里,再没有旁的地方可以见到更多的异彩、更多的黑暗;再没有比那更可怕、更复杂、更神秘、更变化无穷的东西。世间有一种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内心活动。赞美人心,纵使只涉及一个人,只涉及人群中最微贱的一个,也得熔冶一切歌颂英雄的诗文于一炉,赋成一首优越成熟的英雄颂。人心是妄念、贪欲和阴谋的污池,梦想的舞台,丑恶意念的渊薮,诡诈的都会,欲望的战场。在某些时候你不妨从一个运用心思的人的阴沉面容深入到他的皮里去,探索他的心情,穷究他的思绪。在那种外表的寂静下就有荷马史诗中那种巨灵的搏斗,密尔顿诗中那种龙蛇的混战,但丁诗中那种幻象的萦绕。人心是广漠寥廓的天地,人在面对良心、省察胸中抱负和日常行动时往往黯然神伤!”
听了《别梦》,我想到这段话。这部作品,正是用音乐艺术的语言,对人心和灵魂做到了这样的描写。《别梦》这一音乐,是高为杰教授的一次成功的自我救赎与自我超越。那些独到的音乐艺术的语言,正是高为杰教授“精神的眼睛”、精神的耳朵、精神的心灵的外化。
《别梦》不仅对于认识中国人,对于认识人类都具有重要意义。——在我的心灵成长工作坊里,我有时候会视情况用这一作品来进行心理治疗。或者用它来突破阻抗、了解潜意识,或者用它来开放情绪,或者用它来扩大舒适区,或者用他来提升挫折超越力,其效果皆不错。我在林业大学心理系讲授审美心理学时,曾经就这部作品做过一个心灵拓展训练的研究,其成果,已经发表在《中国音乐》杂志07年第5期。
感谢高老师孜孜不倦的探索给我们带来的启示!感谢为我们创造的艺术精品!

(音乐会结束后,在舞台上与高老师合影。从照片就可以看到,高老师很高。他的外在形象,使人想到道家高人,
和“鹤立鸡群”这成语。)
(音乐会结束,高老师上台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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