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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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板刃星袁蒙沂孔昕老师回响 |

星袁蒙沂
饱满的红薯,经过父母之手,在刮板上轻松涅槃,成为制作煎饼的原材料。家家户户维持生计的煎饼,就是走了“红薯、红薯干、面粉、煎饼”的老套路,养活一个村庄的。
擦红薯的那些动作,一看就会。我六七岁时,偷偷把红薯放到刮板上,在大人的喝止声中,心急火燎去证明自己。流淌的鲜血警告我,自信也是需要被行家认可才行的,左手食指尖上的疤痕深深凹陷下去,勒入到第一指节五分之一的位置。那次的割痕,裂隙犹在!
“嚓嚓嚓”,“嚓嚓嚓”。
被一只泥乎乎的大手抓住,斜按在端坐两腿中央的刮板,卖力地迅速削减着另一只手中的红薯。那只忙碌的手鹰爪样叼起筐中的红薯瞬移至刮板上,秒变龟壳拢住地瓜上侧,一遍遍在泛着白光的刮板刃上推出又带回。一块块圆滚滚的、近似梭行的、细长如棍的地瓜,一层层矮下去。五指翘起,龟壳成掌。在掌根的催促之下,剩余那小半块红薯,也被静穆的刀刃轻巧片薄,塑身成一片片湿润的地瓜干,堆叠到地上。
筐中聚成小山的红薯,在刮板上走了一遭,伴着细弱的“嚓嚓”声,瘦身成巴掌大小的一页页白纸,堆叠如山,以汗水为墨,记录下收获的整个过程。
刮板,结构简易。长方形,约半米高三十厘米宽。通体生铁那种,大概半厘米厚;木质结构的刮板,要略略厚些。在渐渐模糊的记忆中,它是一道抹不掉的浓重的印痕。那片镶嵌在半腰上的薄刃,如一线窄镜,在岁月中映射着繁星、皎月的柔和;映射着马灯和手电筒的倔强;映射着当空烈日炽热刺眼的光照。
秋日早晨,星月尚未撤走,一家人结伴上山。在自家的红薯地里,砍秧的、扯秧的、刨地瓜的、挑地瓜的、擦地瓜的、摆地瓜的,在“嚓嚓嚓”的声调中,把附近的空地,变成由一片片地瓜干连成的如雪白茫,那些凌乱的空地,换上了一套整洁的衣装。
回山村老家一趟,在闲置的南屋里翻找东西时,目光碰上一个破旧的木质刮板。南屋的狭小空间内,摆放着一张积满灰尘的笨重旧厨桌。刮板的木头,在尘土的阻隔保护中还没被朽烂,几处缺损,应该是早期被虫蛀过。那柄依然镶嵌在木板中的刀刃平躺着,被时光抹掉了锋芒,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就像七八十岁老人的牙齿,斑驳的锈迹下凸凹着的残缺,像是被一点点啃噬过的。破旧的刮板,被挤压在一堆杂物中,显然没丁点儿精气神。残缺如锯齿的刀刃,甩出的鞭子样抽打在视线上,惊跳起了一股股尘灰。脑海中一连串与刮板有关的场景,受到了感染,泉水般涌出。
锈废的刮板,曾锋利异常。在栽种红薯为主的年月,在红薯遍野的山岭上,它的灵活穿梭,把劳累一层层削减,把田野一片片铺亮,把秋凉一点点拉近。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红薯,经它一点拨,全都收敛起疙疙瘩瘩的情绪,变成一片片厚薄均匀的红薯片。
刮板,最为核心的那片刀刃,是不需要频繁拆卸打磨的。它就像一双眼睛,使用的时候亮晶晶的,锋芒毕露。搁置不用时,生了锈蒙了尘,垂睑闭睛昏昏欲睡,钝若刀背。懂得刮板的村里人,从来不用为其牙口担心。随便捡起块红薯,对准刮板的刃口,稍稍用力,嚓嚓嚓几下之后,钝感全消。一柄锋利如新的刀刃,因了秋收的召唤,立马精神抖擞了。
那些收获的时节,整个山岭上都是刮板的身影。它一会儿蹲这儿,一会儿挪到那边。哪里有堆积的红薯,哪里就需要它去摆平。刮板任劳任怨,不惧任何挑战。在嚓嚓嚓的碰撞声中,一块块红薯被塑形为众多张薄片片,整齐有序排列成景,等待烈日的炙烤。收获的忙碌与紧凑,也被刮板擦薄。一块普通的刮板,辗转腾挪间,把一片片田野擦净,把一个个日子擦净。微凉的秋色,在利刃的映照下,竟也泛起了脉脉温情。
抢收的场景中,刮板是大人的专属。小孩们只适合拉红薯秧,捡拾红薯,摆红薯干。擦红薯的活,一推一回,还是需要一点技术的。把一块红薯擦成片,两手都要参与。一只手按住刮板,让其稳稳当当的。一只手要根据红薯的大小,适时调换动作。伸开手掌,鹰爪样抓握住一块红薯,将红薯放到刮板上。手掌虚握,像龟壳样罩住它,指尖略抬,掌根用力自上而下斜推。红薯擦过刀刃,再利用红薯和指掌的摩擦力,把其顺势带回。署块越薄,指尖抬起越高,最后几下,只需掌根轻轻用力,将整块红薯彻底削片,刮板的任务就告结束。一块土里土气的红薯,在刮板的介入下,三下五除二,嚓嚓变身。上边矮下去,下边堆起来。走过刮板刃的红薯,一片又一片,透着湿润的白光,一晃一晃地,在刀刃的缝隙中闪落。用惯了刮板的高手们,则不拘泥于定式,其操控会因地势而为之。斜架在大筐上擦,竖直在地面擦,用手端起来悬空擦,边向前挪步边擦。其花样百出,很易于后面人的摊摆。
刮板上的木头,在频繁的摩擦和传递中,沾染了手掌的汗水和油渍,一点点变得润泽厚重。那种被油洇湿的厚重感,是裸露在自然界的干木头无法修炼的。刮板的沉稳,把收获的季节变得踏实起来。就算在凝重的月夜里,只要挑子一头的框里放了一个刮板,那片闪着白光的刀刃,就能驱散恐惧。
村中的农具,只有刮板是不需要经常更换的。就算摔破了,只要刀刃不坏,照样可以再用很多年。万一刀刃碰到碎石崩掉一小块,或若干块,或裂纹了锈钝了,只要未断裂。拾起一块红薯,或萝卜、土豆、白菜根,嚓嚓嚓几下,所有的残缺锈蚀处,就复又锋利了。大部分农具,经过一场秋收大战,都磨损严重。刮板却不同,越是劳作,越是锋利!一块从不娇气的刮板,从早忙到晚,不仅擦掉了秋收的繁重、地瓜的忧愁,还擦亮了农人的眼睛。
一块刮板,就是一部放映机。红薯变身地瓜干的过程,刀刃上穿行过印迹;农人忙碌的身影,刀刃上映照过印迹;早晚路上的星月和灯光,刀刃上投射过印迹;风雨雷电的凶猛呼和,刀刃上回荡过印迹。一片薄刃,刻录机一样梳理、剪辑着一个又一个秋收的影像。一次秋收,就是一场战争,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一个个刮板,就是一杆杆克敌制胜的机关枪。
锈迹斑斑朽损不堪的刮板,找出来冲刷净尘土,依然能用。只是,在刮板之后,一种带倒锥形漏斗的旋柄式刮板,以效率更高代替了它。那种带斗刮板擦出的红薯片,许多都是破损的,润泽度也差许多。再后来,电机带动的刮板出现了,再后来,红薯在庄稼地里的地位被边缘化了,地盘逐年缩小,以至不再需要各式刮板的出场。
闲置下来的刮板,整天和角落里的杂物为伴,昏昏欲睡成为常态。没有了给红薯塑身的重任,它依然没有丧失希望。事实上,刮板偶尔也还会被派上用场。谁家想晒南瓜干、茄子干时,随手拿起刮板,冲上几瓢清水,不必打磨刀刃,晾干后就能用。刮板最大的本事,就是把狭路相逢的众多四棱八角的东西捋顺平整,使其便于晾晒存储。
纵横视之。我们那处小山村,在刮板的介入下,填饱了十数个贫苦困顿的饥荒之年。日子好起来后,红薯煎饼不再受宠,铺天盖地的红薯地一天天收拢。仅留下一片片边角,栽种些白瓤薯、黄瓤薯、紫瓤薯,或煮或烤当作美味品尝。秋天必备的刮板退休在角落里,时常忆及驰骋四方的过往,怀抱了一丝丝奢望,羞怯怯地守候在一个个秋冬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