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袁蒙沂

　　回到老家，吃饭时，桌上一道菜很特别。有点像干黄花，嚼上去也有干黄花的劲道，味道却与泡发的干黄花大不同。带叶的部分少，偶然吃进嘴里，很是软滑。那道菜，是母亲用花生油炒的，色泽褐黄略黑，不鲜艳，可很有滋味。

　　夹第一筷入口，虽然好吃，却没品出是啥。问母亲，母亲却让我猜。既然让我猜，必然不是寻常常吃的菜。干黄花不常吃，看上去与黄花也有些像，但应该不是。若只看不尝，猜是干黄花的，应该不少。老家果园的坝子边栽了些黄花墩，采摘后，鲜黄花焯水凉拌，干黄花炖鸡炖排骨，每年吃几次挺正常。若是清炒，不放肥肉的干黄花，味道一般，就像清炒的干豌豆皮和干豆角，吃起来稍微有点儿粗糙，没有滑爽感。夹起第二筷，又夹第三筷。我接连吃了几口，一边是品滋味，一边是使劲想。

　　农村老家那边，啥菜细长如笔芯呢？不是黄花，不是豆角，不是茄子干，还有啥呢？味道清淡，有点嚼劲，叶片软滑。我在细品滋味的同时，打赌似的飞速想。猜到了，我心中一喜，就像被关在暗屋子里大半天的人被突然打开了门，心中豁然明朗。是地瓜秧子梗吧？我回答说。母亲听我猜中，也没在继续兜圈子，告诉我那盘菜就是地瓜秧子梗。

　　地瓜秧子，小时候进过肚子，感觉并不美味。那时候，农村生活不富裕，穷人家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吃东西没几个讲究味道的。从地里割回地瓜秧，连梗带叶切碎，晾晒干，做饭时撒入些果子饼，放在锅里煮。我老家那边称花生为果子，果子饼就是在油榨上榨油后剩下的车轮样的花生饼。那种饼浅紫红色，颜色发暗，硬邦邦的像石片，我从小就不爱吃。做饭时，用刀从果子饼上一点点切些碎块下来，和干地瓜秧子一起在锅里煮。很多大人说，放了果子饼，地瓜秧子汤又香又甜。我不喜欢吃果子饼，也不喜欢喝地瓜秧子汤。不是实在没吃的，那种饭，我是不肯喝的。

　　没记得吃过地瓜秧子梗炒的菜，菜的味道与小时候喝过的地瓜秧子饭也绝对不同。猜是地瓜秧子梗，完全是因为其形状。地瓜秧与西瓜秧差不多，藤条上，有规律地长出一片片叶子。地光秧子梗，就是从藤条上长出的叶柄。叶柄几厘米至二三十厘米长，与现在的中性笔笔芯差不多粗，有的翠绿，有的绿中泛紫。鲜嫩的地瓜秧子梗发脆，一只手的拇食指捏住一侧，用另外一只手的拇食指轻轻一掰，细梗即被掰断。地瓜秧子梗的外皮稍有韧性，只要力度拿捏合适，就能把一整根地瓜秧子梗掰成一侧有嫩皮连接的“项链”“耳坠”。小时候没啥可玩，也调皮，经常掰地瓜秧子梗当耳坠，挂到耳朵上跟人谝（显摆）。至于用地瓜秧子梗炒菜吃，那时候还真没有过。

　　那时候，村里栽种最多的，就是地瓜。地瓜可以直接烤着吃、煮着吃，地瓜秧子叶可以晒干煮饭。地瓜擦成薄片，晾晒干后磨成地瓜面，可以烙煎饼。我上高中以前，地瓜煎饼是我们那儿的主食。那种煎饼粗糙，略有点儿拉嗓子，不知道别人啥情况，反正我吃多了会胃里反酸，还偶尔胃疼。初中时，我们那些住校的同学，大多数都带地瓜煎饼，地瓜和咸菜是那时的当地主食。

　　地瓜耐旱耐贫瘠，不适合种菜种花生种小麦种谷子的山地，栽上地瓜秧子，只要当时浇点水，几乎都能成活。成活后的地瓜秧，在地上匍匐生长。遇上风调雨顺，等到秋天，几根地瓜秧大多能长四五米六七米长。就算全年大旱，也能长一两根一米半米的秧子，地里还能长出一两个小地瓜呢。我们那儿的山村，那时多亏了地瓜。

　　后来，村里富裕了，地瓜和地瓜秧子又成了猪羊的主食。把地瓜擦成薄薄的地瓜干，晒干后存储起来。需要时和切碎备用的地瓜叶子一起煮熟，喂给猪吃。那些太老的地瓜秧，来不及切碎晒干的，将一整棵或几棵一起团成一个个小“草团”，直接带回家喂羊，或等晒干后留到冬天喂羊。地瓜面煎饼，逐渐被口感更好的小麦面煎饼代替。有几年，村里较好的田地，种小麦的多起来，直到又被果树完全占据。也许从小吃煎饼长大的缘故吧，一直到现在我都喜欢吃煎饼，只不过是那种小麦面煎饼。地瓜煎饼，地瓜窝头，地瓜饭，早就躲在记忆里了，几乎不再露面。

　　我小时候，并不觉得地瓜秧子好吃。那时喝地瓜秧子饭，就是为了吃饱。里面放些果子饼，就算美味了。只是，自始至终，不管乡亲们怎么说，我都没觉得地瓜秧子饭好喝。但母亲炒的地瓜秧子梗，确实美味。听我连连称赞，母亲说还有一包干的，过几天再炒。

　　无论肉菜，我很少从老家带。老家那边生活条件好了是不错，可毕竟是农村，买菜啥的怎么着也不如城镇方便。那包干地瓜秧子梗，却是我一心想带的。带到镇上家中没几天，我就憋不住了，五花肉炖地瓜秧子梗，比花生油清炒的滋味更加饱满、滑爽。母亲补充说，去村里收的，鲜地瓜秧子梗，几块钱一斤，收不着。这样算来，干地瓜秧子梗，少不了十几二三十元一斤。解馋，也吃上瘾了，我告诉母亲，今年得多晾晒些，晒干后多吃几顿。

　　家中的干地瓜秧子梗，是母亲去年夏天抽空晒的，没想到我们都喜欢吃。剩下那包，带回前还被妹妹要去一部分。她也喜欢吃，也想带回去再吃一顿。母亲说，她在村中喜宴上吃过一次鲜地瓜秧子梗咸菜，很少一碟，除了她，一桌人几乎都没猜出是啥。母亲晒的地瓜秧子梗，几乎没带叶片，如果带上叶片，味道应该更好。地瓜叶子咸菜，浇上花生油，口感应该和那种橄榄菜做的咸菜差不多。我喜欢吃橄榄菜咸菜，大儿子梓航也喜欢，经常买。等有了新晒的地瓜秧子梗和叶，得尝试用它们腌点咸菜，味道应当不会差。

　　搁到二十几年前，若是有人问我，你会有一天喜欢上吃地瓜秧子梗和叶么？我一定会把其当成一个笑话，一个不可能的笑话。现在看来，好在当时没人问，我也没回答。

　　就像我对地瓜秧子梗这道菜的感觉，人生中的许多东西，是在特定时间地点中无法预知的。原本笔直的坦途大道，突然来个九十度甚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未尝不合理，也未尝就不妥。地瓜秧子梗，真的挺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