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天飞瀑

王剑冰

无沦我们承认与否，自然的存在同人们的所谓“发现”总是强烈地对立着。没有认识或者没有发现，是因为我们的能力尚无法达到。人们对雅鲁藏布大峡谷及对大海遒的探秘，也只是近两年的事情。德天瀑布，世界著名风景介绍上没有，中国各种版本的旅游图也无标识，杰出的徐霞客到过许多我们至今都不曾到达的地方，却无从听说他涉足过这一景地。德天瀑布，以它横宽二百米，落差四十米的奇天胜景屹立于广西边境的大新县。

德天瀑布，它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秀女，是藏于深山无人解读的天书，它是河之梦，是山之帆，是野性之裸跃，是自然之唱响。人们知道尼亚加拉，知道黄果树，却不知这个一手拉着越南，一手挽着中国的德天跨国瀑布。

我从中原到德天，辗转数千里，如果不是乘了现代的交通工具，很难让想象变为现实。汽车自南宁出发，行驶快一天了，一路上暴土扬尘，不时搅乱山野的宁静。除了山，还是山，再者是林，无边无涯。一丛丛的山盘上去又旋下来，林涛滚滚嶂眼。天上堆着大块大块的云朵，雾岚却在公路下边的山腰间飘游。时令是冬季，没有多少人迹，时隐时现的梯田毫无遮掩地裸露着。一切显得单调又自然无限。正是对南国的亚热带风光产生乏味的时候，德天瀑布就像一道后边即将有好戏出现的银光四射的帷幕，让我的心猛一阵痉挛。

一条叫做“归春”的河流，从上游的靖西流来，一路恣意奔涌，到了这里猛然遇到陡壁绝坡，收煞不住，狂跌下数十米高峡，那一刻，每一滴水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是惊骇的声音，是撒欢的声音，是亢奋的声音。任何事物都不喜一成不变、平庸如常，偶有变化，便会有一种不适、一种躁动和不安甚或渴望感。德天瀑布以它天然际遇将这个世上哲理解析得通体透亮。

而许多奇异的现象又一时难说明白，喜玛拉雅山脉曾是地球上最深的海洋。德天瀑布处的归春河原本是什么样呢?多少年前的猛一阵轰响使这一段河体断裂坍塌为错落有致的三截。它断裂得像个盆景，美妙无限；它断裂得像个奇石，独特称奇，它断裂得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显现出玩赏不尽的美感。由于断裂坍塌，平涌的河水出现了奇妙的杂技动作，三跌三伏撞击出排天声响，日复一日无以休止，一晃上亿年过去了。据史料记载，在四五千年以前，大新的先民就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他们傍河而居，狩猎渔樵，劳作耕耘，繁衍生息，以辛勤的足迹，写下辉煌的历史。现在仍能看出，归春河地区气候温和，雨水充足，风光旖旎，善于耕种。以瀑为界，两岸山形地貌相似，植被相同，连梯田也无两样。村寨屋舍，错落其间，白云雾岚，随风变幻。完全是一派祥和自由的田园景象。而多少年来，边界紧张的气氛使得这四周也草木皆兵，更无需谈旅游观景。时至今日，这里依然鲜少人至，一切还呈现着天然景观，无人为侵扰的痕迹。身临其境，倒有点怀疑时光的流动。历史的足迹是快呢还是慢?

住在离瀑布几百米远的地方，静寂的晚间，整个屋子弥漫着滚滚涛声。那涛声似风吼，如虎啸。头一夜竟搅得人迟迟不能人睡。后来干脆披衣起身，凭栏与飞瀑对视。夜半的德天瀑布，完全隐入一片暗夜了，但隐隐约约中，那道宽广的白练尚能望见。瀑布的上边，是一堵堵狰狞猛兽的山形。涛声就似这怪兽发出的吼叫。我曾试图走出这刚刚启用的山间别墅，悄悄顺着山路向瀑布接近，仅仅是走了几步就匆忙回奔，那种恐惧实难形容。何况这又是在边境呢。五十三号界碑就立在瀑布上端河流边缘。普通的条石下，是一块完整的不好分割的山地，一脚踏过去，再走几步就是一条形成了不知多少年的小路；直通到越方一个叫“公安屯”的边寨。远远望去，尚能看到一架同中国这边一样的水车。白天的时候，不时会有三三两两的越南人走过来，直越过界碑到德天的集市上赶集，或者就在界碑处卖些越南产的香烟、糖果之类。这些人多是女人，她们个个长得精瘦，赤脚穿着凉鞋，或肩或挑地笑盈盈地沐着晨阳暮晖。看见我们这些拿相机的中国人，他们总是友好地点头或同我们合影。在瀑布下游不远的地方，是一个又一个长绳与竹筏组成的渡口，越南人自由地往来其间，他们捎来自己的山货，购回喜爱的物品，那情形，就如一个国家两个村庄之间的友好往来。早晨，天刚微微放亮，拉开窗帘，窗下的归春河里已有了人影。那是越南人，穿着短裤在撒网捕鱼。归春河水清，藏鱼不多，多少网也难见一条鱼。但每天都有越南人以筏以网张罗着希望。边民们说，过去这归春河里，鱼可足多极了，两国的百姓一同下河，网网都不落空，捕了鱼，即时就可换卖些钱物。不难想象，自这里有了人迹，尚未分明国界人籍，人们共依一方水上，休养生息，瀑布下戏水谈情，土地上搭屋相爱。这里是多么美妙的自然，人性的自然。这种两地间的通婚现象，至今未绝。友情有时是没有任何条件的。这个时候，中国的北方正狂舞着大雪。这个时候，中国宣布，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中越边境的地雷已经排除干净。这个时候，中越两国刚刚签署了陆地边界条约，两国领导友好地对着世界言笑。

离开瀑布的最后一天，我们乘筏到底下观瀑，更近地领略到瀑布的狂泻气势。那奔涌的水浪厚厚实实如卷簇直落，阳光下似巨大的钢炉倾倒下光芒四溅的铁水，其势壮而动心魄。水浪裹携的层层雾气在十数米外扑散开来，劈头盖脸，毫无情面。水珠相拥相携，齐声震吼，似飞机起落，似万马奔腾。水花溅处，乍起一道道绚丽无比的彩虹。这才叫真正领略了德天瀑布的雄伟气势。我们来时尚是枯水期，如是在夏秋时节，那可真是“排山倒海翻巨澜”了。正当我们离开之时，对岸来了一群越南青年，有男有女，女的居多。筏上的人和岸上的人相互招手致意。这个尚未开发的旅游胜景，来的人并不多，尤其是越南方面的游人。我们很想让筏子划过去载他们上来，但筏子载重有限，只好遗憾而归了。

人有一个怪毛病，喜欢一个东西到了迷恋程度总是爱不释手，爱到想据为已有想金屋藏娇，而又忍不住想对人显露显露。我现在就有这个怪心理。我觉得德天瀑布充满了自然美、野性美，我希望它长久如此，远离人迹，不被外物所扰。然而又想让人知道它，欣赏它、赞美它。我知道它不应当也不可能是属于我的，但我只希望一点，当德天瀑布像后来发现的九寨沟、张家界等景点一样成为旅游热线，千万要维护它的天然丽质而不被人为地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