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 （1）

王剑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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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的母亲和弟弟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出事的。

缺吃少穿的山区，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无从谈起，县上来了剧团，在邻乡里演出。母亲带上弟弟随了人去看，坐的是摩托改装的三轮，一个人收三块钱。暖暖也想去，哭着缠着都不行。母亲怕花钱，说三块钱太贵了。母亲喜欢弟弟，只带了弟弟，弟弟比暖暖小两岁，还在上小学，而暖暖已经是中学生了。中学生的暖暖什么也没见识过，连几十里外的县城都没去过。

说是邻村，还得翻过一个山头。山路弯弯，崎岖不平。以前，人们也是这么坐着这样的车子过去的。怎么轮到暖暖的母亲就翻了呢？暖暖在后来总也想不通。

那个晚上得到消息，暖暖和父亲一路磕磕绊绊跑得筋疲力尽，见到母亲和弟弟已是第二天早晨。母亲满脸是血，怀里还紧紧地搂着弟弟。弟弟身上一点伤也没见到。弟弟似乎还在睡梦里，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

直到很长时间，暖暖才感到真正地永远地失去了母亲和弟弟。她十分地后悔没有跟母亲去，没有坚决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是那样，自己就没有痛苦了。暖暖的痛苦同父亲的痛苦不一样，父亲每日里寡言少语，没有了往日高声亮嗓的话语。袅袅的烟雾，总是笼罩着父亲挂满阴霾的脸颊。暖暖则少了欢笑，总是对着母亲和弟弟用过的东西偷偷地落泪。

家里的猪和鸡相继死去，那都是母亲精心喂养的。弟弟喜欢的一对鸽子也跟着别的鸽子飞走了。

父亲出事是在第二年。暖暖刚刚上初二。

那天放学回来，远远地听见警车叫，在光秃秃的山凹里,很少被谁关注的人们猛一听到这种声音,自然是新奇的要命。小孩儿们跑得最快,暖暖也和同学一起,在一片尘土中追着警车跑。一直跑到自己的家门口，暖暖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等看到父亲提着一个小包裹随着警察一同走出院门,才缓过劲来，怎么抓的是自己的父亲？

暖暖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拽父亲的衣角,抱警察的腿,而父亲还是被抓走了。暖暖追出去好远，怎么也追不上闪着亮光的警车。

暖暖总是记得父亲看到自己的表情。父亲什么也没说，眼睛里却滚出两滴痛苦的热泪。父亲必是知道，他走后，女儿就成了无人照管的孤女。

父亲一直是疼爱女儿的，为了能让女儿上学，为了不让旁人看不起这个缺妻少子的家，父亲总是想着法子让暖暖吃好穿好。父亲还不时地给暖暖一些暖暖没有见过的新鲜东西。在父亲的关爱下，暖暖一天天淡忘了昨天的痛苦。暖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深爱的父亲会是罪犯。自此以后，她恨死了那些警察。

后来暖暖才知道，父亲是因扒铁路运输物资被抓的。

这个山弯弯里属于老区，后来修了京九铁路，人们第一次看到了火车。

暖暖父亲在铁道附近捡到一个包裹，还没打开就被人拳打脚踢了一顿，说父亲偷了铁路物资，要拉父亲见公安。父亲争执了半天，才发现这伙人才是真正的强盗，有一个是母亲那个村的。父亲说，我认的你，你不是刘家老二吗？

父亲是在什么情况下入伙的呢？也许那天父亲不答应就永远不会回来，也许父亲自母亲和弟弟死后对人生的认识发生了变化。父亲从来就没有向暖暖流露过什么，父亲怕牵累暖暖。在暖暖心里，父亲永远都是一个好父亲。

而在暖暖陷入了深深的孤独之后，暖暖又恨起了父亲。

那个没有院墙的三间石板房里,连续多少天,都会传出一个小女孩的无尽的痛苦的哭声。直到哭累了,哭睡了。什么时候醒了,接着就又哭。学校的老师来过,村里的乡亲来过,来过又走了,没有谁能长久地留下来。

父亲被判了起七年有期徒刑。父亲不让暖暖去看他，父亲只是托人捎来了一封信。信上要暖暖将父亲忘掉，自强自立，奋斗成人。

暖暖真就没有去看父亲，尽管她知道父亲服刑的地方并不远。

暖暖辍学了，暖暖不好意思再进那个学校，她在那个学校里失掉的面子太多了。暖暖就此成了一个社会上的女孩。

暖暖进了一个表姨的理发店。理发店不大,是农村里最普通的那种小店。以前就表姨一个人干,生意不冷不热。近来小店却红火起来。

这主要是因为有了暖暖。

暖暖不会给人理发,但一双手却勤快,总是洗洗涮涮，擦擦弄弄。表姨忙不过来,有时还帮助给客人洗头。暖暖还没有学到什么手艺,她只是为了有一口饭吃，为了消磨掉一些时光，好让自己慢慢长大。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也许暖暖就会在那个小店永远干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