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杨锐(下)
杨本芬
又一个春天来了。初春还有些冷,吹在脸上、手上的风冰凉冰凉的。一日,母亲要去福婶家做衣服,你还没断奶。我驮着你跟母亲一起去。福婶不给工钱,只管我们的一日三餐。
做衣服的门板就用两条长板凳支着搁在堂屋里,母亲不让我带你去堂屋玩,怕吵着她做衣服。我带着你在禾场上玩,你刚开始学走路,两只手分开,一边笑着,一边像鸭子一样蹒跚走着。有时我在前面迎你,有时我在旁边牵着你,有时我又在后面轻轻抓着你背带裤的背带。走了一阵,你累了,抓住我的衣服,耍着赖,双脚勾起,怎么也不肯走了,非要我抱着你不可。
一天过去了,吃过晚饭,母亲收拾好剪刀和针线,我仍驮着你,3个人打道回府。回家的路上,你在我背上打了个寒战,我说:“冷吧,杨锐?”可是你还没学会说话。
回到家,你没有发烧,直接咳嗽起来,咳到小脸通红,咳得透不过气来。母亲到处打听土方子,每打听到一个土方子就代表看到一个希望,但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后毫不见效,你的咳嗽有增无减。我们没钱请医生,没钱买药,抱着你,看着你咳嗽的痛苦样子,我手足无措,一会儿给你拍拍背,一会儿给你揉揉胸,想减轻一点你的痛苦。晚上,你咳得不能入睡,我和母亲通宵轮流把你抱在怀里,被子上放着一个抽屉——抽屉里装着你的玩具——别人送的一只会跳的青蛙,母亲做的3个布娃娃,布娃娃有漆黑的头发,笑眯眯的眼睛,脸上打着腮红,还有几个小盒子,这些是你全部的玩具。实际上你哪里有心思玩呢,一会儿就咳,一会儿就咳。看着你的痛苦,我心里有无尽的悲哀,但又无可奈何。
这是你咳嗽的第19个夜晚了,我照例和母亲在床上轮流抱你,你咳得似乎要柔和一点点,我想我的锐弟咳嗽快好了。我内心一阵轻松,揽住你柔软的腰,你紧紧靠在我怀里,忽然睁开眼睛看我,又往我怀里拱了拱。我把你抱紧一点,你居然不咳嗽了。我一阵惊喜,告诉母亲:“妈妈,杨锐不咳嗽了,好像好了。”母亲的手似有千斤重,抖抖索索伸到你的鼻子前,随之轻轻地说,轻得似乎让人听不见:“我儿到底还是死了,我晓得早晚会有这一天。”
母亲把你从我的怀里接过,紧紧抱住,她的脸贴着你的脸。
我麻木了,心中似乎连悲伤都没有,甚至没为你小小生命的早逝而伤心哭泣。相反,我想着你总算解脱了,以后不用挨饿,无须体会饥饿等于活埋的滋味了。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你全然不知。没有你的咳嗽声,家里显得格外安静,越发空荡。父亲取下一扇门板,把你放在门板上,你安静地躺着,如睡着一般没有一丝痛苦。我坐在你的侧边,手里纳着鞋底,不伤心,一点儿也不伤心,又开始为活着而努力。
父亲终于钉成了一个木匣子,他似乎怕弄醒你,把你轻轻地从门板上抱起放进木匣子里,盖好板子钉好,然后抱着木匣子往旁边的山上走去。我拿着锄头低着头跟在后面,一滴眼泪也没流。
父亲坐在一堆草上,将木匣子抱在怀里,凄惨的脸色我不忍看。我挖好了坑,父亲把木匣子放进坑里,当第一锄泥土洒向你的小屋(现在权当它是你的小屋,因为以后你每天都住在这里),我的心碎了,如那纷纷落下的泥土。但我始终没流眼泪。心碎比号哭痛苦得多,一种说不出的痛吞噬着我的心,一口一口。
一家人都没吃早饭,如被寒霜冻坏了的植物,低垂着沉重的头颅。
1958年,我们家被迫搬迁到鱼家冲大屋场住。搬家前,我去看你,你小小的坟茔变得更矮更小了。我回家拿了锄头给你坟茔培了些土,算是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搬到鱼家冲,晚上有很多人坐在禾场里乘凉。几个三四岁的细伢子在那里疯玩,母亲指着其中一个对我说:“要是杨锐在,也像他这么大了。”猛然间我泪眼模糊。锐弟,其实我们都没忘记你啊!
锐弟,黄泉路上无老少,只是你来这世间也太过匆忙,匆忙得没能和姐姐说上一句话。我写这些,似乎在写一个长久的梦。恍惚中,我想我们还能见面,我们相拥在一起,天长地久,永不分开。这日子应该快了。(全文完)
——选自《读者》20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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