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杨锐(上)
杨本芬
那是1955年的春天,母亲挺着大肚子,边晒太阳边替别人做针线活儿,做新的补旧的,纳鞋底做袜底(那时买一双新袜子都要缝上袜底,这样更经穿)。吃过午饭不久,母亲开始肚子痛,在太阳下山的时候生下了你。你是母亲生下的第六个孩子,也是我最小的弟弟,父亲给你起名杨锐。
母亲生产时根本不要人帮忙,只让我烧了一壶开水,将剪刀在火上消毒。我就站在母亲旁边,将已经烧好一阵子的开水倒进脸盆里。听到你的第一声啼哭,我很惊喜,可是母亲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如一个大病初愈才缓过气来的人。母亲接过我递给她的毛巾,一次又一次地仔细给你擦身子。从此刻起,你就是母亲疼爱的小家伙。我听到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儿啊,你来得不是时候啊!”声音凄恻,我的心忽然抽紧了一下,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1955年,农村靠工分吃饭。劳动力多的家庭分到的粮食吃不完,我们家人口多,但没有一个全劳力。母亲裹过小脚只能做点旱地的活计。我还只有14岁多,一个半大的妹子拼着命做一天工评的工分也少得可怜。我们一家早早地进入饥荒,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幸亏大哥尽可能节省钱和粮票帮衬家里。可是你和大哥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因为大哥在外地教书没有回来,没遇上你生,也没看到你逝。
锐弟,你生下来好小好小,但母亲奶水好,哪怕喝口白开水的营养都要过给你。因此,你长得很快,一出月子就成了胖小子。漆黑的头发长齐后脖子,黑珍珠般的眼睛,洁白的皮肤,胖手胖脚如藕节一般,你又特别爱笑,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小东西。
真的是大人过一天小孩过一天。自然而然你就跟着我们长大了。你那么小,哪知父母是在怎样艰难的日子里度过一天又一天的呢?但你从不缺少爱,每个人都爱着你,父亲身体不好不能抱你,总是捧着你的小脚丫子亲。
我做个鬼脸,学声牛叫、狗吠、猫叫都能逗得你咯咯地笑。我们朝夕相处,把彼此的命紧紧地捆在一起,你的笑给一家人驱走了许多愁苦。
母亲裹过小脚,不能下水田,出着有限的工,生计全靠没日没夜地帮别人做针线活儿。我晚上也要跟着做到很晚,那瞌睡不请自来,脑壳栽下去,一激灵抬起头接着做。母亲接针线活儿从不跟人讨价还价,即便用稻米、红薯、菜、柴火当工钱,她也接。我们的日子仍是吃了上餐愁着下顿,没米下锅是常事。
一日,一户人家要嫁女,让母亲帮着做一套新衣。吃过早饭,母亲对我说:“今天你带弟弟们到远些的地方玩,这套嫁衣我要做得很细致,才能让别人满意。”母亲把你喂得饱饱的,乳白色的奶从你的嘴角流出来了,然后用一根宽宽的布带把你绑在我背上。6岁多的赔三牵着3岁多的田四走在前面。就这样,我们出发了。
这是一个阳光温煦,微风徐徐的上午。我们决定去桥墩底下玩。桥墩下是我们那里通往平江最近的一条河,是湖南四大河流之一湘江的支流,离家有两里多路。
我们沿着傍山的小路走走停停,为了逗你,我时不时掐一下你的小屁股,你在我的背上咯咯地笑。我们几个都非常快乐。
河上有一座用4根木头并拢着架起的木桥。木桥只有40多厘米宽,走在上面胆战心惊,稍不留神就有掉到河里的危险。这地方就叫桥墩,是通往平江的必经之路。我们沿着河堤下到桥墩下。河边的沙子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太阳一照便闪着光辉。沙滩柔软,河水清亮,波光粼粼。沙滩上长着大丛大丛碧色的芦苇,迎风摇曳。河滩上有蚌壳可以捡来玩。岸边浅水处有一群一群的小鱼游来游去,我们捡石头打它们,看着小鱼慌张地乱窜,好不开心。等一会儿它们又凑拢过来,甩着小小的尾巴游着,无比优雅,我们又把石头扔进水里吓它们,乐此不疲地玩着。
我忽然抬头朝桥上看去。恰好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掮根扁担,扁担一头缠着一大把棕绳,从桥上飞跑过来,踩得那桥直晃悠。我一下想起近些天大人们在传说来了几个捉细伢子的,捉到后就捆紧挑到深山老林去卖。这人的样子像个捉细伢子的,吓得我魂飞魄散。我连忙要赔三、田四闭上眼睛,以防被芦苇刺着,把他们塞进芦苇丛里,大气都不敢出。似乎过了好一阵子,我从芦苇里轻轻地爬出来朝桥上一看,那男人正牵着一头大黄牛,空扁担掮在肩上从容地从桥上走过来,我恍然大悟,他的牛跑了,他是去牵牛的。
我抱着你从芦苇丛里爬出来,拉着赔三、田四的手让他们也爬出来。我们几个的头上有好多草叶。我忍不住笑,把你放在地上,帮赔三、田四拿掉头上的草叶,告诉他们那个人不是捉细伢子的,是个牵牛的,大概是他的牛挣脱缰绳跑了,他带着绳子急忙去找他的牛。
只是这一惊,几乎吓得我们魂不附体,再无心思玩了,我说回家去。我紧紧地抱着你,沿路走时小腿还在轻轻地发抖,踩在地上似乎不瓷实,坐在路边休息了几次才回到家。(未完待续)
——选自《读者》20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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