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三年（1569年），海瑞出任“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巡抚应天十府”，类似于江苏省委书记。因他深感吏治腐败，官吏无能，百姓疾苦，因此想要做一番杰出的事业。他开始制定一些禁令，并且严格执行，一切皆照章办事，不得徇私枉法，但是遭到了大批官吏的抱怨和嫉恨，于是流言蜚语便弥散起来。他写信向内阁诸公诉苦，“纷纷口舌，何自而来哉？何自而来哉？”并说，想想这些事情，真是让他万念俱灰。此后，不到一年，海瑞便被迫下台。在他写信给好友的信中，他叹道“事与心背，奈之何，奈之何！百凡经理，垂成中止，可惜，可恨！”

 

    吴思在《血酬定律——中国历史中的生存游戏》中引用了这个故事，之所以没让我忘记的一个主要原因乃是他在备注中也引述了一句苏辙的话，“且君子小人，势同冰炭，同处必争。一争之后，小人必胜，君子必败。何者？小人贪利忍耻，击之则难去，君子洁身重义，沮之则引退。”其意概括起来就是，君子和小人势同水火，放在一起必定会斗争，然而小人肯定会赢君子，为什么呢？小人为了利益能够忍受耻辱，背信弃义之事也能做，因此很难击败他，而君子常常因为世俗条例限制，洁身自好，遵守诺言，因此受到打击感到沮丧后常常会自动引身而退。

 

    海瑞是中国明清两代唯一的一个清官，而且是真正的清官，不遵守官场潜规则，内方外方，是真正的儒家君子，然而常常被小人搞到窘迫之境。这样的君子是不为世俗容忍，因为他敢于清贫，结果让很多小人也变成了清贫，于是成了攻击的对象。其实，海瑞只是君子中的一种，就是有德无才，虽然德行无亏，然而却不懂得如何做事，结果连做人也变得有缺陷了。当我读到海瑞的那句“可惜，可恨”实哀怜这样的强项令，既佩服他的勇敢和执着，也同情他的遭遇。

 

    君子中还有另一种类型。

 

    有这样一种高明的用人之招，工算计、品德正之人常被派往大省和发达地区担当大任，而像海瑞这样品德端正却不懂得如何照顾人情往来的人常被安排去治理穷的地区。倘若要问上一句，“何者？”原来是大省和发达地区因为人多事多，懂得算计精明之小人常以倍数，因此派个正人君子过去常常被这些人玩弄得团团转——君子有君子的迂腐，不懂变通，沽名钓誉，患得患失，结果地方被治理得一塌糊涂，这样的人去那些“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地方去提倡道德风尚，结果反而能收得奇效。小人越多的地方就越需要内方外圆、敢于以小人之手段对小人的人去管理，否则就会出现“君子之侧小人成群”的现象。

 

    在利益面前，已经无所谓君子和小人了，是不是君子只有自己知道，因为倘若为了利益而斗争必然都会落入小人的窠臼。因此，真正内心有理想、坚定执着的君子更不能被所谓的君子头衔所束缚，否则便是作茧自缚，束手就擒。所以，做君子不妨也做做另一种类型，既洁身自好，也懂得与小人周旋。

 

    小人者，鼠目寸光，首鼠两端，所见者不出三步，所闻者谄媚也，所欲者亦不过一己之私也。当然，不必把所有人都套上小人的帽子，事实上，很多人根本没有主见，他们既知道自己不是君子，也知道自己沾染了一些小人的习气而非实实在在的小人。世界上，真正的君子和真正的小人常常看起来是一样的，名目繁多的头衔，衣冠楚楚的外形，想要知道他们的不同，只能去看他们对世界的包容和追求是否有所不同。

 

    唐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提升郭子仪任朔方节度使，位居李光弼之上。李光弼怕郭子仪刁难他，曾想调到别的方镇去。这时朝廷要郭子仪挑选一位得力的大将，去平定河北。郭子仪出以公心，推荐了李光弼。李光弼却以为郭子仪是借刀杀人，让他去送死。可是朝廷成命又不能不服从。临行前对郭子仪说：“我赴死心甘，只求你不要再加害我的妻子儿女好吗？”郭子仪听到他冤枉自己的话后，流着热泪对他说：“现在国难当头，我器重将军，才点你的将，愿与你共赴疆场讨伐叛贼，哪里还记着什么私忿呢？”李光弼听了非常感动。两人两手相执跪拜，前嫌尽释。

 

    郭子仪乃是出于公心，力荐李光弼平定河北，然而两人平时素来不服气，却不影响郭子仪在大事情上做决定，真所谓举贤不避仇。李光弼是个武将，性情耿直，和那些朝中阴险小人不可同日而语。郭子仪对那些阴险小人做得既大度也防范，最明显的一个例子莫过于卢杞至郭府造访。当时郭府中正有很多歌姬表扬，郭子仪听说卢杞来访，赶忙把歌姬全部遣走，命令所有的女眷全部不准出来见客，和卢杞单独深谈了很久。之后，家人问其缘故，郭子仪解释道，卢杞为人虽有才干，然而胸襟狭小，相貌丑陋，女眷们见到他后必然会发笑，他极可能记恨在心，一旦得志后必定睚眦必报，恐郭氏一族受其害。

 

    郭子仪可谓是国之栋梁，君子之典范矣，《资治通鉴》说他“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疾，穷奢极欲而不非之”，如此这般的君子还这样小心翼翼，见到小人倍加小心，反而显得比小人更多心。这样一想，做个君子又是何其难也？

 

    现在的中国，正是君子少，小人多，值此驳杂之际，不必一味地被沽名钓誉这些世俗君子的愚人圈套所迷惑，而当奋起拨乱，潜心用力。既然小人的恐惧因君子的努力而无法消除，又何必让已经吓了尿裤子的他们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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