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是冬日

  前些日子，听老人家讲：现在的天空已经“变天”了，“节肯（节恳）”不像“节肯”，节气没有节气。“小雪”都过去好些日子，除了“五更头”和“靠夜头”天气凉点，“午饭头”基本上毛廿度的温度，单衣加棉毛衫“尽够”了，没有了冬天那种冷飕飕的感觉。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粮食入柜，谷柜里装满了“松拉拉”的双季稻，户户人家的搁栅下面挂满一纠纠的番薯和一块块的腌肉，屋柱上挂满一揪揪玉米蒲，屋角堆满一捆捆的柴草，箩筐里塞满了黄泥痂坵的洋芋，桌顶下面塞满了蛮大一个个的白肤冬瓜和麻痢疙瘩的老金瓜，猪栏顶堆满了晒燥的用来饲猪的番薯藤，东司架的后壁放着一捆用来揩屁股的稻秆，揩的时候屁股洞都缩进去，实在太戳人啦！小时候，只有条件好点的人家用的是草纸。

陈年间，不管是大人还是小佬，顶有想头、顶喜欢、顶有味的日子就是落雪天公。因为不用做生活，除了搞和嬉，就是食和胗。冬天空芯肚肌，无屌事干，整日想些“花头经”，弄点“好食个”，大大小小都高兴忒忒。呵呵，整日手插插起来，脚骨别别起来，穿得暖忒忒，食得饱忒忒，日头哺哺、火熜烘烘、空天谈谈、牛逼吹吹，懒汉一样的日子真有味，生活过得危险惬意。

记得煞清，落雪前的天公总是乌沉沉、灰濛濛。大部分人都幽在家里享福，门口头就是有个把人，也是佝着缩着，双手笼在衫袖里，一副怕冷的样子。靠夜头的时候，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慢慢落小雨变成雪沙子，落在屋瓦上沙沙地响。一几功夫飘起了鹅毛大雪，“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散入塘面看不见。”落雪喂！落雪喂！大人格式的哥哥带着鼻涕淌头的弟弟，小的黏狗一式跟着大的，明堂里一下子涌来了一伙伙的男子精和小女客。看着眼前落下来的一片片雪花，高兴得跳起来，摊着双手捧，脱下帽子兜，甚至项颈仰仰起来，张开口几、摊出口舌头去舔，融在嘴里凉丝丝，透心凉。骨头犯贱的皮客开始你推我、我拥你，有格格脚的，有强（占）地方的，来来去去推撞的，甚至把捏实的雪塞到别家的项颈里，对方“赌真”引发打相打，简直烦死人吵翻天。

冬天日子短，一几功夫乌凝了。大人烧好了夜饭，面孔冻冻起来寻小佬。看到小佬搞成一堆，开始在“人阵”边上直着喉咙叫，声音像燥天雷一式：“小花，你这个寻精嫳，菜都凉了，看你搞到几时？”“你这个宝贝，还不快么滚进去胗！”“犯贱骨头，再不居家，脚后跟掠你断！”“小狗，你呐爷牛蝇棒（牛丝柴棒）来抽吖（a），快逃！”眼睛一巴眨的功夫，明堂里已经净空忒忒了。

逃命式回到家，额骨头已经沁出了白毛汗。姆妈围着妪褂在锅灶边忙七忙八，正中锅焖着饭菜，热气从锅盖边冒出来；里锅别别地焐着猪食，一股番芋和萝卜的气息；还有一只外锅呢用作炒菜或者烧热水，正中锅里壁的汤罐水在嘭嘭嘭滚，等几用来洗面孔和烫脚骨。碗架橱后背是猪栏，听到人的声音，遢着奶袋的猪娘走个不停，滚壮的肉猪趴在栏爿子上，嗷嗷地叫得起劲。人丁兴，六畜旺，锅头屋到处是热气烟头。母亲看我“汗出淌头”“花面”的样子，掀开锅盖，拿起汤罐竹棍或者树木勺，舀起几木勺热水倒进面桶，赶紧吩咐我去洗面孔。我拿起面布，在面孔上“渧涂渧涂”几把擦，往面桶架上一把掷，对着镬孔下的母亲讲：“洗好啦，洗好啦，净几忒忒啦！”母亲笑着讲：“这式看起来，像个白净的小后生啦！”掰开溪蛤，勾点雪花膏，手背上擦擦，面孔上涂涂，油滑滑，香喷喷，像雄鸡好身毛一式，架尺危险好。农村人节约，洗好的面桶水还要倒到脚桶里，用来烫脚骨。开饭了，水缸背顶已经摆好了菜蔬，一家人坐在竹篙椅、锅灶凳上，围着大板砧，捧着饭碗，箸划箸划地低头吃饭，基本上是番薯丝饭、番薯粥、玉米糊，配的菜是松菜萝卜、冻熟的青菜。父亲规矩大，食饭的时候不允许“多口几”。菜蔬多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香几漆桌的边呐，桌顶呐有肉冻、鱼冻、油渣炒咸菜，小佬眼睛乌珠都突出来。我的爷每餐食么酒，酒量不大，壶门否开，一下子食得红头赤颈，酒多话多开始“口筋钳”，听其讲陈古千年的大头天话，一年来余粮和分红，讲亲戚六眷的日子，告诉我们要懂事些、知数些。看父亲面色好血彩好，赶紧夹了一块红烧肉摁到饭底，食得口角流油。夜饭食歇，男子口胡一揩、碗盏一摆，又无事干了。女客生活又开始了，母亲忙着收拾碗家什，碗头碗脚用来下餐再食，洗碗水拌上花草，浮面再撒上一手把的糠，饲那些栏里的猪牲屠。农村里的女客顶辛苦啦，一日到夜、一年到头都没有歇空的时候。

落了两三天雪，日头孔终于钻出来了，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取下门闩打开门，沟沿上、柴堆上、屋檐背顶、树桠枝上都盖着雪白雪白的棉絮袍袄，一眼望去，差点眼花。刚刚食过五更饭，隔壁的小佬们就来约我一起到“前溪塍”的溪滩里去搞。清澈见底的溪滩结着门厚的冰，阳光在冰面上一闪一闪，寒风吹到面孔上割肉式痛。小佬们一门心思搞，哪里会觉得冷？轻手轻脚地站在冰面上，试探着用劲踩几脚，冰面一动不动，看来可以放开搞了。有的在滑油的冰面掷石头子，看谁的石头滑得远？有的女客精在冰面上踢毬；有的在冰面上快跑几步，来个紧急刹车，看哪个溜得远；有的把黄豆、玉米、头糕片摆到炭火正旺的铁火熜里煨，听到吱吱吱的声音，偶尔会“篷”地一声爆炸，炸得灰头灰面。再用细铁丝绕成的捞羹捞起，抖一抖，吹一吹，烫口烫口赶紧食到肚皮里；有的砂糖放到雪花膏的铁盒里煎糖；有的把铁火熜摁在冰面上，溶出一个圆滚滚的冰块来，啃吱啃吱咬咬食；有的爷和娘好商量，给小佬做好一副“培林车”(bearing轴承)，摆在冰面上，小佬在后面推，坐在上面的像老爷一式，一副得时的样子。恶作剧的小佬突然在背后用力一推，培林车射出去三四十米远，有时不小心从车上滚下来，摔了一个跟斗，边呐的小佬笑得“筋勾”去；更有剜骨脑髓的小佬，在靠近埠头的薄冰上蹬脚骨，一脚两脚都无事干，第三脚下去，突然嘭地一声掉进了冰水里，水淋答滴，赤青口眼，牙齿骨噶噶噶抖个不歇，引得一阵起哄：“这下好了，捡到了个大霉头，骂肉有的食了，皮肉要倒遭啦！”还有的小佬越过铺着厚厚冰面的溪滩，爬到山坎的悬崖边。一根根的冰棱有手臂一式粗，晶莹透明，闪闪发光，小佬踮起脚骨用石头敲，用手掰，你和我比长短，比粗细。有的扛在膀肩上，有的当作宝剑挡来挡去。雄纠纠、气昂昂地，一副奇得相。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年纪大点的小佬眼睛孔浅，伸手去夺，争来争去，两只牛角结在一起。小佬一副哭相：“你自己不会去拿的？我一担力气拿来的，你以为像放袋稀这式省力的啊？有本事自己去拿！”

冬日的快乐装满了童年的记忆，勾起对纯真年代的无限向往。突然想起纪伯伦在《沙与沫》中写过的一段话：“即使是最高尚的灵魂，也摆脱不掉肉体的需要。”再读时慢慢明白：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组成一个翘翘板，一头抬起来，另一头沉下去。当你饿的时候往往只有一个烦恼；当你吃饱了，烦恼会越来越多。活着，不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而是知足常乐、快乐相伴。（20231210有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