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卫·米切尔的畅销小说《云图》中,写到过一个梦想成为音乐家的富二代。这位公子夜里做梦,梦见自己把家里的古董花瓶,一只一只往墙上扔,每一记破碎的撞击都是一段美妙的和声。这真是一个优美绝伦的梦,充满了来自天国的音乐和与音乐一样珍贵的理想主义光彩,并且富有暗示:精湛的音乐灵感确实是用哗哗哗哗的金币撞击出来的。
除此之外,这篇音乐小说最吸引我的,是它那无比艳丽而狂热的词藻。原来音乐所唤起的激情会是如此的惊悚,它是梦境,是庄园,是枯叶、公墓与亡魂,是幽灵之舞,是季节错乱,是知识考古学,是强盗的罗曼蒂克,是桀骜不驯的艺术家的发型,是才子们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屁股……
如此催情的,当然只能是巴洛克音乐,而且是如今听起来的巴洛克音乐。其实无论在巴赫还是维瓦尔第,巴洛克音乐的精华都是清新生动的,一如原野春色。可是隔了漫长的时间之后,三百年前的举手投足,如今看来都是那么暧昧幽暗不可言传。那时的音乐,如今还是时常听到,但不再能抒发情感了,它像一个精美的古风装饰品,一只诡异华丽的琥珀胸针,一个象征异端与腐朽的图腾,一个野兽盘踞的古老的贵族家族徽章。
所以我觉得,俄罗斯当代作曲家施尼特凯写的大协奏曲,不是什么拼贴,也不是什么复风格、后现代,而主要表达了对巴洛克音乐的当代想像。
阿尔弗雷德·施尼特凯(1934——1998),一位犹太血统的俄罗斯作曲家,年轻时曾遭受官方迫害,作品被禁演,只好以教授配器法和写电影音乐谋生。后来辞职,入德国籍。到图书馆去查阅他的作品目录,发现他的作品录音有不少,可见他是一位广受欢迎的当代作曲家。他的音乐基本上都采用复古的标题,比如六部大协奏曲,帕萨卡利亚,古风格组曲,浮士德康塔塔,还有以古代作曲家为原型的七幕歌剧《杰苏阿尔多》。
我用了一整天,听遍了我收集到的施尼特凯全部CD,并在围脖上与我的死党、豆瓣的施尼特凯小组长、作曲教授赵曦兴兴头头地展开探讨。哦,时光荏苒,赵曦不再是那个留学俄罗斯时,在旧书店里淘到施尼特凯的总谱,兴奋地忘寝阅读的狂热分子。而我发现,我问他的那些施尼特凯的问题,答案其实早已出现在我自己2003年写的那篇《俄罗斯“拼贴”》里。我们早就在学习他了,可是我仿佛如今才找到了他。那些关于他的理论总结、新观念的探讨,其实都没有直面他的音乐。他的拼贴古风音乐,其实也是在诠释着当代视角的巴洛克风格,他将古曲加快了一倍,让曲调在声部中像风一般呼应,他将特殊音色加入古代乐曲,用钟声塑造神圣感,他还拼贴流行音乐,电影音乐,他那俄罗斯人踏踏实实的音乐功底让他的风格混合不出一丝错乱与滑稽。对他来说,巴洛克音乐不是装饰品,不是时髦的标签,而是基调,是一片灵魂深处的古老的森林,它如梦境一般流光溢彩,是当代艺术音乐的来处与归宿。
那天听得太多,晚上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大都市,暗淡的天幕下,上千座怪异的银色玻璃大厦在寂静中缓慢地旋转。只听见对面屋顶上的一位小提琴手,狂野地拉奏一段巴赫的帕蒂塔,刺耳的强弓,飘渺的泛音,时而繁复时而虚空。这音乐与冰冷的都市竟是那样的和谐。
《上海壹周》“影音”专栏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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