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巴赫
陈丹青在书里写,“我听着,忽然伤感起来:我家原是有那首歌曲的唱片的,那唱片在抄家时被闯入者当面掼在地上,裂成两半,裂了,也就没给抄没,我记得是又放回封套,存了好几年,日后记得歌词,还独自在江西的山路哇哇地唱。”
他轻描淡写,才说得出悲剧感及其荒谬。一支歌就这样跟随着记忆,贯穿在劳碌流离的命途中。它不再属于虚构的歌剧,而是获得了生命,真正唱出了破灭与勇气。只是这样带着命运感的聆听经验,是我辈所不可能获得的,你能感受一支歌与血液与生命并流吗?
读这本《外国音乐在外国》的时候,我的CD机里正播放着波利尼的新唱片,他在弹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波利尼今年72岁,第一次灌录巴赫的这套钢琴曲“旧约”全集。
我一帆风顺,想不起来有什么切身的聆听经验。只记得童年的时候学习弹奏这些赋格曲的烦躁夏日。这些折磨了我一个童年的乐曲,如今我却要听着它才能安心入睡。我好像记不起其间发生了什么具体的变化,只觉得时光漫漫,有点不耐烦。也许这就是时间的结果吧,如同空气的氧化作用,如同命运的馈赠与惩罚,总是那么混淆不清,最后都将融会贯通。
对于陈丹青来说,谈音乐与谈人生,都是犀利而随意,具备弹性。对于波利尼来说,弹奏巴赫,与他从前弹贝多芬、弹肖邦、弹韦伯恩,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同样是线条清晰,结构严密的。只是他在那么多的弹奏磨练之后,才来亲近与他的灵魂最为和谐共鸣的巴赫,他会怎么弹?自然不会像古尔德那么桀骜不羁,也不会像李赫特那么不理不顾。他温暖流畅,众流交汇,要把巴赫弹成梦中的大海,如今的大海晶莹瑰丽,折射了天堂的光线,风暴之夜已成为记忆与命运的礼物,他的弹奏才能如此浑厚稳健,妥帖完美,把古典的风度交还给古典音乐。
在现代诠释中,巴洛克音乐这个“畸变的珍珠”总是被渲染过度,演变为狂热,浮华,异端与腐朽的象征,越颓废越迷人。可事实上流传下来的巴洛克乐曲,像巴赫、亨德尔、维瓦尔第、帕哈贝尔的乐曲,分明都是那么明快生动,生机勃勃,是生命之蓬勃与生生不息的写照。巴赫的伟大,不仅是作为一座对位法的巅峰,更因他的智性与适度。他的赋格曲都有着鲜明的主题,这些主题,欢乐或庄严,都表现了普遍的人类情感,不掺杂个人情绪,它们流淌在他的对位法这一人为的奇迹中,纵横交织,修炼出了宽厚与智慧。它无所指涉,亦包罗万象。它因此说明了音乐的意义之所在。
用悲哀来打动人总是比较容易,而巴赫却以他的温和与宽广而流传至今。它需要时间来打磨,也需要阅历来消化,也许因此,波利尼在晚年才决定完整地弹一遍这部“旧约”。
《北京青年周刊》“弦外之音田艺苗专栏”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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