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约在这个襄阳路上的小餐馆吃饭。餐馆位于破落的旧城区，但安静典雅。入口处突兀的大柱子上，镶嵌了一只封闭式的大鱼缸。她早到却不进门，只站在鱼缸前逗鱼等我。

    一大玻璃缸的绯红鱼群，红得鲜艳光彩，成为路人的一道触目景致。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是老搭档。她学声乐，我学作曲。每次她的独唱总是由我为她弹钢琴伴奏。或许因此，她一直信任我。我们不是同类。她生性奔放不羁，传闻不断。跟她的教授谈恋爱。和女生纠头发打架。喜欢喝酒与谈恋爱。大三的时候她跟着一个男人北漂，三个月之后独自回来。大四的时候，去青海住了一年，翻山越岭，寻找牧民学习最古老的原声态唱法。等等。而我静默懒散，最多只敢逃课睡懒觉、看电影、读小说。

    毕业多年之后，周围的同学都已结婚生子，过平淡生活。她却依旧穿着长裙四处旅行，与老外组乐队，唱自己即兴谱出的歌曲。

    我们像往常一样，点了一大盆湘菜剁椒鱼头，辣得一边流口水一边打喷嚏，吃得精神振奋。吃到只剩鱼骨头，就用筷子抛起鱼骨，猜酒色财气。每次都一样，我捡到的是财，她抛中的是色。和十年前一样。

    我对她说，我很少想念她，却总是梦见她。

    梦见我什么？她的眼睛闪亮。喝醉胡闹？被学校开除？

    以前我总是唠叨她不要喝醉不要乱跑不要勾搭老男人。

    是梦见你唱歌。

    哦，我好久不唱了。

    就这样，我们一年见一两次。有时候，她又陷入了恋爱，便不醉不归。一个深夜，她又喝醉，我将她拖上出租车，送她回家。

    夜幕的车窗外，霓虹光影拖延。我想起那个关于她的梦。

    梦里一片漆黑，只有金色的舞台，灯光太强烈，照得尘埃翻腾，照得她与我都面目不清。她穿鲜艳的金红色长裙，头发上别了一朵玫瑰。惊艳的卡门出场。我跟在她身后，手里紧紧拽着伴奏的乐谱。

    闹哄哄的青春恍然如昨，却在记忆与梦境里呈现出黒暗荒芜的底色。

    梦境里，我还来不及弹出前奏，她却已经开始唱了。声线嘹亮，在空旷中回荡。一支旋律混合了南方烈日、晒黑的粗糙皮肤、啤酒、黄沙与暴雨即将来临的气息。

    或许是她过于光彩夺目，因此仅供观赏，总是爱得不如愿。而我们不是同类，只能隔着鱼缸彼此疼惜，彼此需要，却不能彼此安慰。我在夜色的车窗上看见自己，同样脸色苍白。

   后来有一天，我在淮海路上闲逛，看见一个新装修的酒店，将整片店面做成了一只巨大的鱼缸。银灰色的鱼，长着锋利的背鳍，在人造气泡中悠然穿行。我取出相机把整个水族墙拍了下来，想着下回见面时带给她看看。照片中，酒店大厅的枝形水晶灯透过玻璃仿佛悬挂在了鱼缸的水中，鱼群望着这个光彩夺目的幻像，都信以为真，纷纷向这个光源游去。

              《北京青年周刊》“弦外之音田艺苗专栏”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