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文化版“清听”专栏
去参加北京现代音乐节,朋友把我领到作曲家秦文琛面前,他马上想起来,说,我们见过面。我呵呵笑,说是的,在5年前的“上海之春”。记得当时是他的室内乐《太阳的影子》公演,在整场音乐会中异常出挑,演出结束之后,杨立青教授率领大家排起长队去向他握手道贺。5年没见,他还是个清瘦白净的书生,学院中熏陶出的单纯斯文模样,说话的时候认真看着你,送唱片给你的时候小心地把背面的标价撕掉。只是神情看起来有了中年的疲态。寒暄之后,他说中午有录音就匆忙地走了。朋友说,他一年排练十几个作品,能不累?我打开唱片说明,扉页上是他洋洋壮观的七项国际大奖的作曲家履历。
那几首《太阳的影子》后来一直保存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中,排练的空档时常会找出来听,仿佛是拿它们当作标尺。那是为古筝、弦乐和数种打击乐器而作的曲子,曲体简短,乐句精湛,三首关于草原印象的短诗。从进入作曲视野开始,秦文琛就离不开草原与模仿马头琴的弦乐。当一个单薄的男子心里装了一片宽阔的大地,他的作品于是立体了起来,而他也从此不再有自由了。音响像气味那样,在一瞬间抖落了熟悉的记忆。纤细的吟唱映出整片蓝天,隐约的铃铛声召唤出了干燥的土地,这到底是风声还是马头琴在呜咽,已经含混难辨。那不是简单的音响组合,那是由色彩与暗示组成的声音诗学。骤然出击的神秘鼓声,直接粗暴地揭示了故事的全部。
因此,看到这张新出版的《秦文琛管弦乐作品》,才恍然意识到,他的大草原确实是需要大型管弦乐队来表现的。在这张唱片中收录了他的四首乐队作品,1991年的《意韵》、2001年的《际之响》、2004年的《五月的圣途》和2005年的《地平线上的五首歌》。《意韵》还算是习作,年轻时代激情,音响挤得满满的,不知收敛与进退,却是很充分的乐队练习。十年之后的《际之响》采用一种经典的当代音乐组织模式——从散漫的音响逐步提炼出核心的曲调,整个过程如同谜底被揭开,音色在前景与背景中不断转换,而乐队内部音响的涌动提供了音乐发展的巨大能量,直到最后,我们终于听见了那支被风吹得走了调的内蒙古民歌。就像秦文琛的作品题材的简明——它们总是关于内心的草原,他的音乐组织同样简明并且统一,他总是在运用一个音,只是一个音,而把注意力转移到音响组织上,这一个音,颤动、嘶叫、缠绵、啜泣,演变成一出戏,一份痴心与诗情疏朗交织的诗篇。记得2007年的“上海之春”曾听过他最近的作品——大提琴协奏曲《黎明》,可惜在这张唱片中没有收录。如果说他以往的室内乐是片断的短诗,这首协奏曲就已经是一篇结构浑厚叙述酣畅的长篇小说了,大提琴的嘶鸣这样熟悉,还是在模拟熟悉的马头琴?这些已不再重要了,故乡经过反复的摹写变成了虚构之地,而那声音与气息成就了如今的作曲家。它吟唱的是个人的壮阔心路历程,音乐如呼吸,如胸口的热气,大提琴家秦立巍在一个音上孤独辗转的激情至今叫人印象深刻。
即使这样繁忙,秦文琛沉默的背影中有学院派的孤高,也有生不逢时的落寞。在谭盾、郭文景、叶小纲这些50后作曲家叱诧风云谱新曲的80年代,他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远在与世隔绝的家乡鄂尔多斯大草原学习拉奏马头琴。如今他已经成为新一代作曲家的代表,在作曲技法与美学品味上已经赶超了当年的偶像们。如果说50后的当代作曲家幸运地获得了时代赋予的沉痛感,但至今听来,他们的激情中也混杂着时代的杂音与偏激的个人表现欲。新一代的作曲家的作品更像是消化了前辈积淀之后的成果,他们更优雅,更讲究平衡与精致。可是前辈们的传奇还在北京的夜色中激荡,将新一代作曲家的温情也消融其中。即使秦文琛获得了更多更权威的国际奖项,他毕竟还是错过了那个激情年代。那首《五月的圣途》也许就是一种落寞中顽强的理想主义表白了,这是秦文琛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首。那片小号错落吹奏的直音,不仅模拟了神的光线降临,它更揭示了一种深刻的着迷与忘我。
如果说秦文琛是生于60后期最杰出的作曲家,我的同事陈牧声肯定是要不服气的。随着大批音乐家留学归国与音乐院校的硕士博士的毕业,“上海之春”“北京国际现代音乐节”“上海当代音乐周”等等演出季开始涌现优秀的青年古典音乐作曲家。陈牧声留学欧洲7年,去年正式回国,任教于上海音乐学院。在沈叶荣获金钟奖的庆功宴上,我们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陈牧声——传说他的所有作品几乎都在欧洲得奖。因此当他毫不起眼地走进来的时候,我们齐刷刷地眼红地盯着他。虽然得奖绝不代表作曲家的成功,但在严肃音乐萧条的年代,大家都需要一些鼓励。饭桌上,大家照例胡说八道,抱怨上音的美女没有武音的美女多,但说到最后还是谭盾新作的问题,或者互相复印乐谱推荐乐手,又说到当年陈其钢的同学、英年早逝的莫五平求学巴黎时的贫病交困,仿佛以此互勉。陈牧声拍手叫来服务生,叫她把餐厅里放的流行歌曲关掉。牧声不修边幅,憨厚到接近迂腐,而他的《牡丹园之梦》吸收昆曲的古雅唱腔,线条细腻,音响圆融,是中国式交响乐探索的成熟与成功之作。沈叶像个理工科乖男生,数十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衣,他的获奖作品《纪念》却有着肖斯塔科维奇式的交响乐理想,要用现代音乐记录与反思南京大屠杀。在聚餐结束干杯的时候,我跟着大家嘻嘻哈哈,心里却激动地跳起了一句芝华士的新广告词——“为真正的荣耀干杯”。
那时候,陈牧声刚回国,理想主义情绪高涨,率先在教学会议上提出欧洲音乐教学新思路,在音乐厅门口高扬起下巴与人争执音乐美学问题,很快就搞得以长大衣长围巾为特征的“海龟”和长发油腻穿厚厚本土皮夹克的“土鳖”之间关系紧张。牧声四处筹集音乐会经费,但演出计划没有下文,之后他奔走于各大领导办公室,呼吁成立上海青年音乐家联盟,很快又偃旗息鼓。我们跟他说,牧声你该结婚了,他说,哦,这多么不可思议。可是过了三个月,他竟然就结婚了,又过了两个月,他宣布快要当爸爸了。这下我们纳闷了,牧声你还排练演出不?他摇头叹息,然后从学院蒸发了一阵,据说是飞回欧洲演出、当评委去了。
前两天,沈叶约我去听旅德女作曲家王颖的新作,因为投资方的一些问题没谈拢,演出临时被取消了,我们只好赶回音乐学院去听她的排练。7月底的上海,连日暴雨。出租车被堵在淮海中路上,只好焦急无奈地等着。此时,透过雨雾中的车窗,又看见了街心花园里站立的熟悉雕像,那是永远年轻的聂耳,被时代的风暴轻轻牵动了衣角。
http://www.bjjingwen.com/upImgFile/2009525102324683.jpg秦文琛专场音乐会
http://www.dailyvc.com/upload/20090724/2009072717443218751819.jpg陈牧声大头像
http://musicology.cn/news/UploadFiles/200805/20080503020501212.jpg演出谢幕
http://enjoy.eastday.com/eastday/enjoy/node33174/node56465/node56468/node56469/images/00280957.jpg这是我的死党沈叶
沈叶的《纪念》演出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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