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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万事有分定 |

15号公路往北,一路黄土坡、沙漠地、黄绿色的灌木丛像被谁从半空撒了白灰。远看大大小小的石头堆,近了发现也还就是灌木丛。四面的群山连绵悠长,像有双膀臂把来往公路圈在怀里。路直通到天边。路的尽头有山横着,靠近了却还是山还是天,永远开不到头似的。我们九点出发,路上车子并不多,画面有点冷冰冰,尽管车外已经华氏107度了。
五年没来Las Vegas,这次若不是陪John比赛,可能还不会来。你永远不会知道人生的下一站在哪里,尤其有了孩子以后。
在练了几年钢琴,又画过一阵画,表示全不喜欢全部放弃的John,国际象棋学了一年半,像是唯一钟情的爱好。这次全家出动陪比赛,对两个弟弟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找乐子,反正出门玩,只要不在家住哪儿都开心。陌生感带来的新鲜刺激,数不尽垂手可得的美食,没人抱怨无聊。
虽是国际大赛,青少年组参加的也就不到二百人。四长列桌椅,有一列空着。我没听John说激动还是紧张,看他表情看不出情绪,我也无所谓,陪玩的心态。倒是他教练,捏杯咖啡全程站着,感觉比所有人都紧张。
我挑个家长等候席坐下,带着小说来看。室内冷,我忍不住拉上了外套的拉链。开赛后有些孩子很快就出来,我不需要眺望,John没个半小时不会结束;虽然只参加过两次比赛,但每场他比赛的时间都在四十分钟左右。
没多久后排有哭的声音,大人低声在问,孩子八九岁的样子,用哭腔回应。隔着一排座位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身边一家欧洲来的中东人,父亲休息时间全程搂着儿子在说话。旁边坐着的小女儿一直低头自己在玩手机游戏。父子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偶尔夹杂几句口音颇重的英文。
据说每年夏天的比赛都在这个会展中心。青少年比赛的场地在一个很大很空旷,足有两个体育场那么大,主办方给家长们在场子里安排了座位,用黑布隔开。即使场内过冷,气氛却随着一场场比赛逐渐热了起来。
这味道突然有点熟悉,像一脚踏空进了时间隧道,勾起很多回忆。当年被爸爸带着到处参加书法比赛的场景如电影回放,我也就八九岁,每次都在某个小学或中学比赛。孩子进了教室,大人在操场等着,教室的门上有个小小的玻璃窗,总有大人在窗户外张望。我印象中没有爸爸严肃的脸出现在窗口的画面,估计他对我有足够的自信。我也不记得我曾紧张过,比了几次后发现都是学校课外班学习学习就来比赛的孩子,像我这样爸爸是书法家,一到比赛场地,写字的家伙一字排开,架势引人侧目的,只有全国比赛时才见得到几个。
爸爸为我比赛专门刻了图章。每次比赛的宣纸亦是他自己事先用奶浆过的落笔不会化。我几乎不用折格子,展开纸下笔就来,对布局和结构规划的笃定缘故每天一个多小时的练习。写的不是唐诗就是宋词,会写繁体字应该就是那时开始的。繁体字笔画多,写出来好看。
我那时比John现在还小,爸爸去世后比赛就渐渐少了。后来也就不练了。现在想想也没太大遗憾,没老师教自然就没动力。
爸爸刚去世头一年,妈曾送我去书法俱乐部试图给我找个老师,但所有上课的学生都是成年人,我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在里面显得极其奇怪。众人也因为知道了我爸车祸去世,对我格外怜悯和热情,这份特殊关怀也令我吃不消。我因此认识了几个大朋友,后来她们和我妈结交了朋友,家庭之间还来往过。有一个女的个子瘦小。我至今记得她的名字和长相。那时她四十左右,眼窝暗沉眉头总是簇着。她一辈子没见过她生父,有一天突然说她父亲找到了,从台湾来看她,我们家还被请去一起吃过饭。那年代找回个台湾爸爸简直摩登上天了。她家的问题比较尴尬,她爸妈失散后都各自又结了婚。她有个弟弟是后爸生的。她生父几十年的心愿就是找到这个女儿。她突然被捧上了天,从此说话的节奏都是略带震动的。
吃饭那天席间还请了位女歌手来撑场面,女歌手极漂亮,但全程抿着嘴一言不发,只矜持地微笑。后来我才知道是希望托朋友爸爸给找个台湾男朋友的。
书法俱乐部去了一阵子我就不去了,在那时十岁的我眼里,去上课理应是学毛笔字的,并没有结交朋友这个概念,何况也没有可以做我朋友的年纪相仿的小孩。而那些大朋友在我眼里简直不会写字,写字时胳膊躺在桌子上,光手势就令我鄙夷。
现在想想,我很小就被安置在成人世界,可能也是造成我早熟的一个原因。我本身是一个极其捣蛋调皮的假小子,因为父亲早逝的缘故不得不提早长大。耳闻目染的对话场景、环境气氛似乎都不容我停留在十岁。后来渐渐我也不把自己当孩子了。
还有一个原因我在爸爸去世后放弃继续写毛笔字,可能我并不真正喜欢,或者说我真正的兴趣还没待培养爸爸就去世了。而在学字的那两年,爸爸的严厉应该也是我对写字,完成任务的心态大过享受。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参加全国比赛,各个年龄组人数特别多,我那个年龄组整个教室都坐满了。写完出来第一个出来本来蛮兴奋的,看到爸爸在对我摇头,说他看到有个孩子写得比我好。
我永远记得他摇头叹息的神情,他依然握着我的手,但我心里有些东西在那一刻死掉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猜是信心。
很难说我的早熟期不是从当年父亲那个失望的摇头开始的。他去世以后,我试图美化童年每一个场景,总是跳过那个画面,不想下去。要到很大了才真正接受父亲的不完美。
这大概也是现在我对儿子们的成长不刻意雕琢的一个原因吧。只是人生说到底没得选择,我因为没经历过十岁后有父亲的家庭背景,所以也无从判断早熟是好或不好。就像有时候女儿跟我说她当年读高中,因为压力太大失去很多快乐,又说后悔读那所高中,我也总劝她如果读的是普通高中,难保面临更多的问题亦无可知。我们都只能在某一个时间段经历某一种生活,实在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过程中坦然面对,勇敢经历,然后,接受每一次的快乐和失望。
有孩子赢了快活地一路小跑出来,有的愣愣的到最后一刻才笑出来,也有些脸上没有表情。不是每个家长都在室内等,但等着的,在孩子迎面走过来那几秒钟,心情轻松或激动也许各自不同。说不在乎的,保不定和我一样,只是尚未意识到自己在乎;——有些人容易激动,有些人慢热,有些人只是不爱表达。
“打平了。”有一局结束后教练特地过来解释,“对手很强,能打平不容易。”
世事如棋局局新,有赢有输有平局,心情跌宕起伏,每一次经历对孩子们来说都是新的,慢慢也就老练了。说不定那些看不出输赢的,即使年纪小已身经百战。庆幸我能陪John走一段,我努力不泄气,努力让他相信,即便棋如人生,更好的一定还在后头;细细体验并享受每一个过程,是甜是苦,都是积攒财宝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