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ob不在家，家里非常安静，安静到我们常常觉得有点异样。我这才发现唯有他是屋里那个没话找话的人；在家时上蹿下跳找每个人的茬，又总爱东惹西惹，常令哥哥弟弟发火。

找事的一走一个礼拜，每个人都觉得少了些什么，——提到Jacob，都有点唉声叹气。

半夜去各房盖被子，发现房间里没人，床铺得好好的。原来大哥和四弟都去Jacob房间睡了。我替他们掖好被子，微笑着看了一会儿他们的睡相。还都睡得挺认真，笔直的；John没垫枕头，那次我说你脖子酸试试看别用枕头，之后就再没见他睡枕头。还挺听话。

搬家前让哥几个自己选房间，Jacob冲上楼，挑了风景最好的那间。John和Joshua气不过，嘴里抱怨他门槛精，却到底也没怎样。好像他们总依他，习惯了。也就各自认了剩下的房间。

傍晚时老师发消息过来，说昨晚发烧的Jacob今天好多了。照片里他在攀岩，人堆里不显壮，看着比平常个子小。

上周日晚上daddy不在家，Jacob理直气壮和我睡，大家也就看在他将要离家冬游一周的份上，悻悻地各自回房了。

关灯后，他搂着我，与平常冲进厨房搂我一样，把我的手臂抱在胸前，喃喃地喊：妈咪。

这依偎的感觉非常生分，记忆里有十年没和他睡，月子里他非得睡我旁边才不哭。一晃十一年了。

“我们俩很少睡一起呢，我竟想不起来上一次是几时。”我捏捏他的鼻子，笑着说道。这大概是孩子多的一个问题，我很少单独和某一个睡或带某一个出去吃饭。偶尔只送一个去课外课，我都会格外珍惜单独相处的时光。

大叔也不让我跟儿子睡，除非他不在家。他总撒泼地对儿子们喊，“妈咪是我的，妈咪只能跟Daddy睡。”

一屋子孩子。

“就是啊妈妈，我真想天天睡这儿。”

我摸摸他的脸蛋，已经快100磅了，浑身结实。生出来时屁股上没肉，我还抹眼泪呢。

“后来你就哭着求上帝让我们长胖点，结果我就这么多肉了。都是你祷告的，你可不可以求上帝让我瘦点？” 偶尔我们喊他Meatie。他总怪我。又说要减肥，可吃起来，是两个人的胃口。

没一分钟小子已经睡着了，打起鼾来一声一声很有分量。我欣赏着他的侧面，丰满的脸颊，小圆鼻子。

“妈咪，今天又有个同学来问我，”前些天Jacob写了篇作文关于他不为人知的故事，那篇文章被当众朗读后的几天，每天我做饭时他都跑来向我做些后续报导。基本上，他的事，他哥哥弟弟的事，他所有好朋友的事，他都会事无巨细一一向我报告，细细分析。这也是他话多到来不及说的一个原因。

“他说，‘嗨，Jacob，你真的是双胞胎？’他好像很惊讶，连着问了我好几遍。”

“还有个女生也在下课时追着我出来对我说，‘我真为你的双胞胎弟弟抱歉。这真是很令人难过。’”

“你怎么回答他们？” 我对他的一切好奇。我对每个孩子的一切都好奇。

他耸耸肩。抿着嘴，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Jacob说起他在学校的朋友，数一数不下十个。这学期好像涨到了十一个。他性格外向，能说会道，点子多，人缘好；也极淘气调皮，他的小伙伴们都喜欢跟着他，因为他脑筋转得快，跟着他玩不吃亏。

大都以为他是个外向热情，个性积极的开心果。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他骨子里的脆弱和忧伤。

偶尔他来抱我，不是敷衍一抱就走人的那种，他总是抱着我，胸口贴着我的心，一动不动，喃喃喊一句：妈咪。

千言万语，陶碎在这一声低吟里，我知道他想他的连体婴了；而那声呼唤，他知道也安慰了我心底不自知的思念之情。

这份默契无人能懂。知道他过去的人，都对他特别宽容和怜悯。有时候我甚至想，哥哥弟弟都让着他，姐姐看他的眼神也无比怜爱，估计也是因着这份怜悯。

周日临睡前，我陪他打包，他来回踱步，吞吞吐吐有点词不达意。趁没人在我跟前，说了几次怎么办。“要一个礼拜看不到妈咪我要怎么办啊？”

我看着他笑，以为又是惯常的发嗲求关注，他是最有办法讨我开心的那一个。他有一次指正好朋友对妈妈讲话的口气不够尊重，标榜自己从不那样对妈妈说话，好朋友还不信。我听说后，替他证实了这一点。我想不出他几时对我发脾气过，他总是哄着我，用尽各种方法逗我开心，连我化个妆，他都可以义正言辞说个半天。

“你为什么要化妆呢，你已经足够美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说得还特别认真。

直到他走后第二天，我才意识到他的焦虑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担心没有了安慰。

他不在的时候，我亲尝了他一直霸占的那一份，失魂落魄地过了周一。而那一晚，他在营地发烧了。

我们都是那种外人看不出情绪的人，更多时候，我们用好脸面示人，习惯了；也是软弱的那一面，没人懂也不期望有人懂。即便有着同样伤痛的人，实在痛的部位也不一样。——有人至今活在抱怨里，有人选择遗忘。而我们，决定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咪咪不在的日子。我们未必是坚强的。我们坚强，不过是因为我们有彼此取暖的人，我们有厚待我们的天父。

Jacob有一对双胞胎好朋友，弟弟整天粘着Jacob，把Jacob视为偶像般崇拜，他们经常来留宿。周日清晨我寻着钢琴声望去，Jacob在练他下个月演奏会的曲子，他的好朋友就坐在同一张琴凳上，目不转睛看着他，欣赏着，陪伴着。

我怔怔地望了一会儿，转过身去，深深吸一口气。

“一说不来，他就哭了，哑着嗓子问我‘我做错什么了呀，我做错什么了呀。’” 闺蜜学给我听，很久之前她就发现“不去Jacob家了”很好用，常用此要挟孩子。每次她说起儿子对Jacob的那份爱，都令我抬着眉毛笑。

也要到很后来，我才明白她的心意。

都一样，都怕Jacob过不去。被双胞胎弟弟粘惯宠惯陪惯的，从出生到七岁，他都被弟弟照顾得像个王子。吃饭勾肩搭背，睡觉叠在一起，从不吵一句，没有任何争执。小他一分钟的弟弟永远让着他依着他爱着他。难怪他原本安静的个性，如今调皮起来令我们吃不消。我们再不叫他安安，怕脱口而出跟着“咪咪”。而他也不再像“安安”，———他从早到晚说个不停，他东惹西惹，他废话连篇。

实在是要掩藏灵魂深处的寂寞。后来，他那张安静下来无处躲藏的寂寞嘴脸，我以为只有我看得明白的，原来很多人懂得。连他这学期的老师，都对我格外温柔，我还傻傻以为是我的手工甜品合她的胃口。

Daddy也病倒了，半夜里剧烈地咳嗽，睡着的人哼哼唧唧个不停。我整夜为他祷告，发现了一些他生命中尚未处理的问题。四点半他出门去上班那阵，我刚睡过去。等他夜里回来再讨论吧。

横竖上帝派我进驻这个家，总有祂的美意。祂知道我有能力担当这一切，祂也总派天使在我四围环绕陪伴我。

因此，我总过得去，还过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