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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25 10:5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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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美玉生烟李商隐锦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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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 回到《锦瑟》：诗家总爱西昆好
《锦瑟》：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这一年，按照李商隐的年谱，47岁，这一首诗，大家认为，是李商隐临死之前不久写的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入声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① 锦瑟：人名，为贵人爱姬，甚至于是令狐楚家的青衣（见刘贡父的《中山诗话》、《唐诗记事》）
② 悼亡诗，
《房中曲》归来独不见，锦瑟长于人。唐宣宗大中五年（851）
同年，跟李商隐一起、同一个年份考上的进士。
唐朝有一个风气，达官贵人就要在新科的进士之中选一个女婿。韩畏之就被王茂元选去做女婿了。王茂元家里有好几个女儿，更小的一个女儿，是被李商隐看上的。
《寄恼韩同年》
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
辛夷树，木兰，花是紫色的，木兰花；白色的，玉兰花。颐和园前门附近，有两棵高大的玉兰花。
木兰船，木兰桨。
李商隐的诗里喜欢用很多的典故。
中国的旧体诗很妙，用很浓缩、很简短的几个字，要表达出来很丰富很深刻的意思。
《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
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
这几首诗，只是证明李商隐对于王茂元的女儿倾心已久。
《无题》照粱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照粱初有情，
宋玉《神女赋》
出水旧知名。
曹植《洛神赋》
眉细恨分明，
女孩子描眉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唐张祜《集灵台·其二》，一说杜甫《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金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峨眉朝至尊。
韦庄《荷叶杯》
朱彝尊《桂殿秋》
《红楼梦》林黛玉一双似蹙非蹙的含颦眉，眉毛稍微有一点皱的样子，有点含愁带恨。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李清照是凡博者皆好之。
《房中曲》宣宗大中五年（851）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池翻，相看不相识。
《西厢记》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有人时，你不觉得席是空的，没有人，你觉得怎么整个席都是空的呢？我们是在讲李商隐跟他的妻子的感情是非常好的
诗歌，不能当作谜语来猜测，你要看它的语言、典故、内容、情意。
瑟，是一种乐器，乐器上有装饰的花纹，织锦的花纹，这个瑟就叫作锦瑟。
瑟上面有镶嵌的宝石，宝瑟。
中国最早《周礼》、《仪礼》、《礼记》统称“三礼”。
《周礼》记载着周朝一些器用的制度。
瑟有二十三根弦、二十五根弦。铮，十三根弦；抚琴，五弦；琵琶，四弦。瑟最流行的，是二十五根弦的。
《汉书·郊祀志上》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
人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嘛，五弦琴、四弦的琵琶、十三弦的筝，都弹出来美丽的音乐，你为什么要五十根弦？谁让你有五十根弦的？谁让你比别人更敏锐、更多情，就得到了更多的悲哀。《孟子·万章上》莫之为而为者，天也。为什么李商隐这样悲哀、多情、不幸？不是我愿意如此。“无端”两个字说得非常好！为什么无缘无故你要有五十根弦？
《昨日》十三弦柱雁行斜
一弦一柱，都让我回忆到过去的美好的往事。
这两句应该是总起。这首诗，一般的编者都给它编在李商隐的集子的最后，认为是李商隐晚年回想他一生的作品，后面四句两两相对，是李商隐回忆他平生的感情的经历。
怜我秋斋梦蝴蝶。
特别是你有些话不能够直说，只好用一些典故，让人家去想象。
我曾经有过“庄生晓梦迷蝴蝶”的理想，现在只剩下“望帝春心托杜鹃”，我就是不能够忘记我的春心，但是再也回不去了。
蓝田日暖玉生烟，每当晴和日暖的时候，日光照在蓝田山上，蓝田山里的玉石就会发出来一种烟霭迷蒙的光彩。陆机《文赋》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我曾经有过“沧海月明珠有泪”那样美丽的悲哀，我曾经有过“蓝田日暖玉生烟”那样美丽的想象，可是现在都过去了。“此情可待成追忆”，这些往事、感情、理想、悲哀，“可待”，要等到追忆我才悲哀吗？不是，“只是当时已惘然”，就是当时，我就充满了惆怅和迷惘的了。
这是李商隐的一首大家都认为很难懂得的《锦瑟》诗。
王士禛《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一篇锦瑟解人难。
《无题》不编年的诗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春雨细如丝，春天的那种滋润的、纤细的雨丝，你听飒飒东风，春天的雨飘下来了。
芙蓉塘外有轻雷：万物的萌生、苏醒，春雨的滋润，一切生命的成长，大自然是“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于是就把人的春天的梦也惊醒了。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女子的春心也萌生了。她就点了香，把香放在一个金的、金蟾的香炉里边。我们古代管铜都称作金。
“金”如此之高贵的；“锁”，封闭的；“烧”，热烈的；“香”，芬芳的。女子的内心，她的热烈的、多情的感情，她封锁起来。很多女孩子有很热烈的感情，不敢直接表达，把它藏起来，就像你把那个燃烧的，热烈的、芬芳的、美丽的心，锁在金蟾的香炉里边。啮，锁咬住了，关得很紧。入，在里面深深地藏起来。这是女孩子的春心。
玉虎牵丝汲井回，亲持井臼。玉虎，辘轳柄上的装饰。
孟郊《烈女操》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我的心就跟没有人打水的古井的水，一点波澜都没有了—可是多情的少女，她那个井水一天到晚在动。
把那深处的井水打上来，把她内心深处的感情就牵引上来了。从最深的内心的心底，牵引上来的她的情意。回，千回百转，井绳在上面绕。这两句写女孩子的感情。
晋朝贾充女儿，韩寿。掾，属官。
李善《昭明文选》注，魏王，陈思王曹植。
女孩子所欣赏的男子：少年英俊，贾氏窥帘韩掾少；风流多才，宓妃留枕魏王才。
李商隐写的都是春天、多情、相思。结尾，春心莫共花争发，
陆放翁《钗头凤》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春心莫共花争发，这是李商隐，当然不是说世界都是如此。一寸相思一寸灰，每一寸相思落到的都是悲哀、失望，每一寸相思都是一寸让你的灰心。所以有人就说，世界上最长久的爱情，是没有成功的爱情。成功的爱情以后，各种原因使它毁灭了，夫妻怎么在法庭上互相指责呢？（《婚姻故事》）
受杜甫影响：
《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受杜甫反映安史之乱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影响；
七言律诗句法之紧凑、颠倒，永忆江湖归白发；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杜甫反映民间的疾苦比较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石壕吏》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很少直接指斥朝廷；
李商隐 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直指中书省、执政的人，不容于当时。
《赋得鸡》稻粱犹足活诸雏，妒敌专场好自娱。可要五更惊稳梦，不辞风雪为阳乌。
《哭刘蕡》《哭刘司户蕡》
杜甫忠爱缠绵，左拾遗。《晚出左掖》闭门焚谏草，骑马欲鸡栖。
后人对李商隐的批评：
道家讲究养生、长生不老，它不像基督教说不在现世在天堂，佛教说不在今生在来世，道教是说你要现世，如何使你的肉体就得到长生。而且道教男女的界限没有那么严格，不像有的佛家这清规戒律是很严的。很多宫廷之中的女子都愿意出家到道观里边，她离开了宫廷，离开了礼教的束缚，这男道士、女道士，少男少女，哪个不善钟情？当然有些恋爱的故事发生。李商隐是学过道的，他的诗集里有确实是写给女道士的诗，也反映了道观之中男女的一些恋爱的事情，这是绝对有的。所以有很多人就认为李商隐这个人没有品格，写这些爱情的诗歌。可是我们刚才说了，李商隐有些爱情诗歌，表面上是爱情，其实都是有寄托的。
妻子死后，到河东节度使柳仲郢幕府。
《上河东公启》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
我虽然偶然在我的诗里边写一些恋爱的诗篇，但其实我本身并没有不检点的行为。
李商隐对于妻子是很忠贞的。他妻子死了以后，柳仲郢指名道姓要给他介绍一个，他坚决没有再娶。
《樊南乙集序》三年已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
李商隐平生是如此，看到那些邪恶的事情，尤其是政治上的败坏，忍不住写诗要批评。虽然写了很多爱情的诗，在行为上他并不是放纵的。
元好问《论诗绝句》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色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望帝春心托杜鹃：你有多少哀伤、留恋、春心，死后你还不能放弃。你还把你的这种悲哀、怀念，变成杜鹃鸟，每天在呼叫，说不如归去。杜鹃啼血。
佳人锦色怨华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写得这么美。
诗家总爱西昆好：西昆，宋朝的人模仿李义山，叫作西昆体。
可惜没有人给李商隐的诗作出来真正的、切当的解释。
我刚才也是从字面上说，西方close reading（研读、看得仔细），microstructure（显微结构），这个字有什么样的感受、典故，说他真是说什么，我也不敢这样说，我只是说他所表现的情绪是如此的。
后来人都是猜测。最无聊的人，就说锦瑟是人家里边一个内眷的女子。
完全不是诗，也不是感情，什么都不是，那真是非常无聊的事情。
叶嘉莹《读义山诗》
信有恒蛾偏耐冷，休从宋玉觅微词。千年沧海遗珠泪，未许人笺锦瑟诗。
你说人生孤独、寂寞，你真能够忍受孤独和寂寞？我相信天上的嫦娥，她是真的耐冷的。
叶嘉莹《浣溪沙》无限清辉景最妍。流光如水复如烟。一轮明月自高悬。
天上的嫦娥你要忍得住你的孤独和寒冷，你才能够持守住你的光明。
你有这样美好的理想、感情、愿望，可是你这么不幸、孤独、寂寞，你经过这么多苦难、挫折，更堪万古碧宵寒，
你们这般俗世的人，休从宋玉觅微词，高台云雨、巫山神女的，恋爱、道姑
千年沧海遗珠泪，几千年我们中华的文化，
《唐子西文录》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你所讲的这么多的美好的灵魂，他们的精神，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的，他们一定存在在他们的诗里面。只要是一个有心人，就会受他们的感动，他们的精神是不死的。
我们有古人，有这样美好的诗篇，他们给我们留下来的这种美好的追求和向往。
千年沧海遗珠泪，几千年过去了，在沧海之中我们读到他的诗篇，他给我们留下的，是一颗明珠。也许这颗明珠是由他的眼泪变成的，我们要体会这颗珠泪的美丽和悲哀。
未许人笺锦瑟诗，你不要随便用世俗的、无聊的、下流的那些猜测，去随便猜测他。
改写、摘录《唐宋名家词选》龙榆生先生的诗
师弟恩情逾骨肉。书生志意托讴吟。只应不负岁寒心。
九十岁我要继续做下去，希望我能够把古人美好的心灵和志意、美好的诗篇传授下去。
附录一 从西方文论与中国诗学谈李商隐诗的诠释与接受
附录二 略谈李义山的诗
附录三 讲李商隐《燕台四首》
以上文字依据叶嘉莹《美玉生烟》
及所附光盘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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