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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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挫折和苦难也可以成全一个人或者考验一个人,考验你能不能把你所学的东西践履和实行。苏东坡把儒家的忠义传统和佛老的旷观怀抱结合到很完美的地步,他的很多十分有名的作品都是他经过九死一生之后贬官到黄州时的作品。他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大江东去”)、《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都是在这个时期作的。
各种哲学和宗教其实都是为了使人对人生有一个认识,都是告诉你在面对苦难的时候怎样才能保持住你自己。
旷观就是一种旷达的看法,就是把得失、荣辱、利害置于度外,不会因这些东西而每天烦恼不堪。
除了旷达的人生观之外,苏东坡还有一种修养就是史观。他能够看到历史上盛衰兴亡的变化,通古今而观之。当你把个人的悲哀放到整个历史之中的时候,那就不是你一个人在负担这种悲哀了,这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兹游奇绝冠平生”--如果不是到了这里,我就不知道大自然中还有这样一种与中原风景不同的山水。这是苏东坡的一种修养,就像他在《超然台记》开头所写的“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他说,凡是宇宙万物,都有它值得观赏的地方:高大雄伟的山川值得观赏,幽花细草也值得观赏;圣贤伟人有值得你尊仰的地方,田夫野老、稚子儿童也有值得你爱赏的地方。如果有了这种眼光,你就能够在你的忧患之中得到超脱和排解。所以,要了解苏东坡,就必须了解他的各个方面:他的史观,他的旷观,他的超脱荣辱,他对大自然和人生的一种赏爱的心情,还有就是他的持守。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有一种超然的旁观的味道,有一种史感。他站在江边,看着那江水向东流去,就想到,古往今来有多少风流人物,有多少盛衰兴亡,都在这江水的滔滔滚滚之中消失了。苏东坡是透过历史来看这些盛衰兴亡,所以他的气魄显得更大。我还要说一说“风流”两个字。现在有很多人把这两个字用得很狭窄,很卑下,当作一种很不好的意思。可是古人所说的“风流”不是这样的意思,那是“如风之行,如水之流”。你看,风行水流,那是多么自然多么浪漫的一种表现!那是一种动态。所谓风流人物,是指那些有才气的、富于感发之意兴的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表现了苏东坡的旷观和史观,而他是经过挫辱之后,被贬官到黄州之后,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苏东坡遥想周瑜新婚燕尔、少年得意的时候。那时周瑜是什么样子?是“雄姿英发”,“羽扇纶巾”。你看,这样的词与那种深微幽隐的词是不一样的,你一看就觉得这真是好,这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英发”两个字用得很好,而且这两个字不是泛指。《三国志》里边讲,东吴的人称赞周瑜,就是用“英发”两个字来形容他的。“英”本来是草木的花,是最有光彩的那一部分。凡是有光彩的、杰出的,在众人之中你一眼就能看见的那就是“英”。“英发”就是一种生命的勃发。“姿”不光是指容貌,它是指一种风姿仪态。一座木雕泥塑,尽管五官塑得很好看,但那不是风姿。风姿里还包括眉目表情和行动言谈。
“谈笑处,樯橹灰飞烟灭”写的是什么?写的是那种潇洒--在两军决定生死胜负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紧张,所谓“绰有馀裕”。一个人只能提起三十斤重的东西,给他一把四十斤重的刀他是舞不动的,因为他的力量不够;但如果给他一把二十斤重的刀,他就可以挥舞如风,这就叫绰有馀裕。就是说,无论做什么事情,你要做到十分,就需要有十二分的才学和能力,做的时候才能够显得潇洒自如,绰有馀裕。
我觉得用“樯橹”更好,因为当时是用火攻烧毁了曹军的战船,所以是“樯橹灰飞烟灭”。赤壁一场大战,只用“樯橹灰飞烟灭”六个字就写完了,这真是苏东坡的风格!他才华过人,所以举重若轻,天下的事情到了他的眼中手中都变得很容易。
“一樽还酹江月”--洒给那江上的明月。这说得很好,悲慨和超旷都结合起来了。苏东坡在黄州还写过《前赤壁赋》,那里边说,他和他的朋友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他的朋友说,这里不是当年曹孟德被周郎打败的地方吗?曹孟德固一世之雄也,但是现在在哪里呢?这话说得真是很悲慨。于是苏东坡就安慰他的朋友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又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大自然供给人们欣赏的景物是无穷的,它给人们的启发也是无穷的。我的老师以前就讲过,说要使诗歌的生命扩大有两个途径。一个是人事的扩大,就是说,你的关心面越广,你的作品之生命就越丰富,越博大,越深厚。杜甫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把整个时代的血泪,把整个国家民族的悲哀都写到他的诗里边去了。另一个途径是对大自然的融入,你融入自然,你和宇宙同样广大,你的作品的生命自然也就大了。就如苏东坡所说的,我们都可以安然地享受这江上之清风和山间之明月,你又何必拘执于曹孟德之“而今安在”呢?这是苏东坡在《前赤壁赋》里所表达的一种思想,在这里是可以互相印证的。我们还可以用李太白的一首诗来作一个参考,这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首诗--《月下独酌》。李太白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你看,这是多么洒脱!如果你老是想着独酌无相亲,那你就越想越悲哀,越想越孤寂。可人家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就成三人。最后他说:“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游”不光是游山玩水的游,也是交游的游。李太白说得多么好:我不是没有人间的真正的朋友吗,那么我就和天上那无情的明月永远结成最好的朋友。李太白在另一首诗里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我喜欢看它,它也喜欢看我,我们两个相互之间永远也不厌倦,那是谁呢?惟有那敬亭山。这是一种感情的投注。所以苏东坡在“人间如梦”之后,就“一樽还酹江月”--我就把一杯酒洒在那波心的明月之中。写到这里,悲慨和超旷就完全都结合到一起了。
以上文字节选自叶嘉莹先生《唐宋名家词赏析-下-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