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荷,两家仅一塘之隔,她家住塘里,我家住塘外。塘是荷塘,夏秋之际,荷叶田田,荷花芬芳。
初见荷时,我家刚搬至这塘边住不久。少年的我非常勤学,每每静坐塘边读书,观荷之色,嗅荷之香,听荷之声,品古今诗文,别有情致。
最喜读这首《荷花》诗:“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苹。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我常手握荷叶,高声地读,细细地品,将每字每句嵌于心中,让自己于这无边的宁静里,迷朦如温庭筠,望有洛神,果见洛神,她就是荷。
荷常坐在对面的柳树下,专注地看荷塘,也专注地看我。她面如荷花,沾露欲滴,含蕊开放,微笑如缕,清幽馥郁。
荷一直旁若无人地看,心似有所属地听,平静如水。她有时上午来,一坐坐到中午,有时下午来,一坐坐到黄昏。她端庄宁静,神情默然,忘记了时空,甚至忘记了整个世界。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多少次,我读着王昌龄的诗轻轻地走到塘边去,在无边的绿色和她温软的目光里读书,在她低回的歌声中思索,又多少次彼此在细雨中聆听和静候。
如此彼此默默地守望,静静地等待,一晃就是三年。在这三年里,荷塘和她成为我生命中不能缺少的部分。有她的日子,一切如花,光艳清新;等不到她,总心乱如麻,魂不守舍。但谁也不会相信,我们相互守着那份美丽和默契,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后来,我去外地上高中。再后来,我去读大学,直至工作。其间,我曾多次回故乡,但都没再能看见荷塘,也没能见到荷,荷塘早已变成了稻田,荷也早已不知去向。我只好满怀遗憾地将记忆中的荷塘变成永恒的风景。
此后
,每逢闲暇读书时,眼前总会浮现那片荷塘和那位静静守望的荷,自己仿佛又似当年,静坐荷塘边,观荷之色,嗅荷之香,听荷之声,荷如花的面容、转注的眼神、温软的微笑、低回的歌声便在周边缭绕回荡。曾有多少次,经历风雨心情低落时,总是那片秀色和荷那温软的微笑,让我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也让我找到了向上的理由和力量。
去年秋,我又一次回到阔别近十年的故乡。当年的草房早已成为高楼,家里安排我住的房间正好对着当年的荷塘。一天傍晚,我正临窗读书,突然透过窗纱看见当年荷塘对面的柳树下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目视远方,宁静平和,像是欣赏荷花,又像是在聆听微风拂罢水珠划落的声响。
是她,我忽然有些激动,久违的情愫顿时充溢全身。我兴奋地跑下楼,向她走去。
天蓝蓝,如清纯的池塘;云团团,如田田荷叶。天边一抹晚霞,给山川大地涂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一如当年荷嘴边羞涩的微笑。
走近她,她没有反应,依然静静地坐着。
“你记得我吗?”我问她。
“你是谁?”她扭过脸来问我。
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她原来是个盲人。
“你的眼睛怎么了?”我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很小的时候就瞎了!”她微笑着回答。
“很小的时候?十多年前,我在这荷塘边读书的时候,分明见你坐在这里观赏荷花呀!”我疑惑地追问,觉得她可能在骗我。
她笑了,说她两岁就失明了,她根本不记得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没有出嫁前,她只知道这里曾经有个池塘,却不知塘中有没有荷花,也从不知道有谁来过走过,她喜欢到这地方坐,是因为夏秋之交这里最凉爽。
听了她的话,我哭笑不得,心中不禁漾起一丝莫明的悲哀。对于她,原来一切都是自我感觉,且一下子变得遥远和陌生,恍入仙境,却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开故乡后,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始终提不起精神,终日沉默无语。有时,我真不知道,人到底是该生活在虚幻中好,还是生活在真实中好呢?也许永不揭底的美丽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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