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色孤村暮,悲风四野闻。
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
鸥鹭飞难辨,沙汀望莫分。
野桥梅几树,并是白纷纷。
——洪升《雪望》
今日看新闻,说北方暴雪成灾,眼见大雪纷纷扬扬,皑皑盈尺。这让我忽然想起洪升的这首《雪望》诗来,想起这首诗,我总会忆起二十年前一段羞于启口的往事。
那是1988年腊月二十七,经过一个多星期断断续续的风雪,天地间早已积雪盈尺。刚刚放晴半天,又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中午时分,大雪团团如花,铺天盖地而下,顷刻间天地间再度雪色迷茫。那天,家里来了不少客人,大雪封门,他们只能蜷缩在屋内,围坐在浓烟滚滚的柴火旁,一边揉着眼睛烤火,一边闲聊。傍晚时,雪更大了,父母脸上露出了忧郁之色,因为客人多,床上睡不下。
那年,我在高中复习,放假回来,每晚都要到两里多远的砖瓦厂代销点去睡,一是为了看门,那里积存了不少货物;二是为了不让人来客往影响到我的学习。见雪下得太大,原本不想去,但如果不去,家里更睡不下,所以我决定还是到砖瓦厂去。于是,吃罢饭我头戴狗皮帽,身上穿着军大衣,脚下穿着毛皮鞋,拄着根棍子,迎着北风一路往砖瓦厂而来。
走出门不远我就后悔了。那天太冷,空气如冰。天空灰蒙蒙的,仿佛有冰盖要掉下来。风很大,打着旋,天崩地裂似地呼啸着,似乎一群饿狼正在疯狂地撕咬你,让你充满恐惧,又仿佛有人狠命地推搡你,任你怎样都停不下脚步。雪花似掌难遮眼,风力如刀不断愁。寒风无孔不入,钻得你浑身冰凉。路上能见度很低,眼镜片上又早已结满冰凌,根本看不清多远的道路。
好不容易来到砖瓦厂。砖瓦厂地势低洼,早已积满了雪。这地方原本是不毛之地,方圆几里地都没有人家,正因为如此,才适合建砖瓦厂。代销点在砖瓦厂东,处于拐角处,门前的雪堆积足有半人深。
我走到门前准备开门,忽听见脚边有呻吟声,吓了一跳,慌忙低下身子看,发现雪中有人在动。我赶忙打开门,将人从雪中拉出来,拖进屋,并迅速清除那人脸上身上的雪,发现原来是位年轻的孕妇。她头发早已结成了冰块,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浑身衣服都湿透了,躺在那一动不动。我一时不知所措,来回不停地走,想回家喊人,又怕她会死在这。在这之前,我很少接触女性,跟同班女生也几乎没有说过话,倘若偶尔遇见必须说话时,也早已面红耳赤。而此时需要救人,就不容回避了,我想还是救人要紧。
怎么救呢?我没有经验,又有些慌乱。先用干毛巾清除她头上的冰块,擦干头发、脸和颈部的雪水,然后脱掉她的外衣,扒掉她的鞋子和湿透的袜子。她的内衣也是湿的,但我没有给她脱内衣的勇气,只好将她塞进被窝焐,然后等她醒来。可过了很久,还不见她有反应,就把手伸进被窝,被窝竟像冰窟一样寒冷,怎么办呢?这时我急了,并最终做了一件让我羞了一辈子的事,就是将她内衣脱掉,自己也脱光衣服,贴着她睡。小时候,听老人说,对冻僵的人这是最好的救助办法。
她像块冰,冰冷得让人打颤。过了好久,她身上才有了一些温度,也许是受到鼓舞的缘故,我竟大胆地将她搂在怀里,脸与脸、身子与身子紧贴在一起。不一会,我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热量。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发觉她紧紧地抱着我,睁开眼,见她正温柔地看我,这时我才发现,恢复元气的她原来那么漂亮。但对于我这个从来没有接触女性当时又只有22岁的男孩来说,忽然像触电一样地跳开,迅速穿上了衣裳。
见我窘迫的样子,她笑了。为打破沉寂,她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谈话中,她告诉我她姓陈,家住邻村,距这有十里地,因为超生到娘家躲计划生育。娘家在安徽阜阳,眼看就要过年了,丈夫说来接,可总不见来。娘家有规矩,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于是就不顾父母兄嫂的劝说,天一晴就往回赶,谁料只晴了半天就又下起了大雪。她艰难地走了两天,走到砖瓦厂再也走不动了,以为这里有人家,谁知一天多的时间,竟连个人影都没见。她实在受不了,就躺下来想休息一下,不知不觉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幸亏遇见了我,否则两条命都没了。说完,她嘘唏不已,又忽然泪流满面。
一听说她几天没吃东西,我才想起代销点里有饼干,于是拿来给她吃。然后,我去砖挖厂晾瓦房,那里有稻草,我抱将来点燃,给她暖身子和烤衣服。这时我才想起自己的笨来,其实开水瓶里还有我两天前提的热水。听我这一说她笑了,我也笑了,但迅即都红了脸。
她说:“兄弟,我们认个亲戚吧,我比你大六岁,你叫我姐,以后你就是我最亲的兄弟了,将来孩子出生就让他认你做干爹吧!”听她这一说我更不好意思了。
第二天,雪停了,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很高兴,亲自来接。母亲说我这辈子就稀罕女儿,现在我多了个女儿,是老天爷给我的福气。
陈姐在我家住了一星期后,家里来人接她回去。此后每年,她们全家都来拜年。1990年夏天,我还在高中复习,当时贫病交加。一天,我从县城回家,见她在路边卖西瓜,腿上坐个小姑娘,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嘴巴,小脸红扑扑的。她说这就是你外甥女,忽又有所悟地说,哦,对了,应该是你干女儿,说得我们又红了脸。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她还专程来祝贺,当时我不在家。1995年我结婚的时候,她提前来到我的新家,默默地和母亲一道帮我收拾新房和用手绢包喜糖。婚礼上,她始终微笑着端详我和妻子,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送她走的那天,她非要和我们夫妇照合影,上车时,她眼里闪动着泪光。此后一晃14年都没再见面,听说家境日渐富裕。前年夏天,我带着孩子到青岛玩,忽然接到老家的电话,说她脑溢血不治病逝,当时我万分悲痛。

又几年过去了,对于她的记忆渐渐淡远了。今年9月的一天,忽有学生敲我办公室的门,随后进来一名女生,一身灰土气息,一看就是新生。我问她找谁,她说找我,原来她就是陈姐的孩子。我上下打量着她,惊讶不已,时光过得真快,当年的小丫也考上了大学。她说:“妈妈在世的时候一直希望我到您身边来上学!”我知道,当年她就曾说过。回想起她活着时的一颦一笑和在我家遭遇不幸困窘不堪时,她每月步行几十里到县城,站在教室外给我送钱的情景,还有去她家姐弟深夜聊天的情景,不禁泪如雨下,人生无常,好人也不长,没想到这个重情重义、温厚善良的女子竟如此短命。看着她的女儿,仿佛看见她正注视着我:“兄弟,你是好人,我把孩子交给你了,再帮我一把!”我沉思良久,最后跟女儿说:“孩子,好好学习吧,别辜负妈妈的期望,需要啥说一声!”我知道,这孩子跟她妈一样,“是老天爷送给我的”,这样想,我忽然觉得像母亲一样,我也多了个女儿。
唉,世间有爱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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