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约了四舅妈一起去养老院看望外婆。

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外婆了。记得上次见到外婆，老人家刚出院不久，又瘦又弱，吃得很少，也不爱说话，带给我一袋衣服，说是大姨妈以前带来的，还好好的，可以穿，叫我不要浪费了。衣服散发着皇室牌檀香皂淡淡的味道，让我一下子回到了童年……

养老院在市区，穿过茂密的榕树道，尽头就是了。听养老院的护工说六舅父每天两次来看望外婆，回去时就问四舅妈，外婆家离得远不远，舅妈指着一个方向说不很远。

在那一片广州河南的老城区里，有着最交错幽深的巷道，记得当年母亲回家时认不得路，每次我们到达广州时，舅舅常到路口接我们，有时推个摩托，有时推个单车，我们一深一浅地跟着后面，走了好长的路。来接我们的经常是五舅父或者六舅父，当时，四舅父已经是一个工场的老板了，很忙，据说当时一些知名饼店的铝箔就是他们生产的。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五舅父憨厚沉默心肠软，有一次他在外婆家的小楼梯上塞钱给我母亲，哽咽着说：“三家姐，你自己买点喜欢的……”可能，在他的心里，他在护士学校优秀超脱的姐姐离开大城市到遥远的海边偏僻的小镇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确实也这样，当时，家里经济不好，有一次我们的行李被偷了，母亲刚到家就在客厅里苍白的灯光下，不由自主地趴下头哭了，她当时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周围一圈亲人。我母亲这辈子，很少哭。

进入外婆住的房间，看到外婆正在睡觉。四舅妈说：“婆婆，您看谁来看您了？”她睁开眼睛，高兴地叫了一声：“然女！”我和四舅妈一齐说：“然女的女儿。”我预料外婆会把我当做我母亲的，她太想我妈了，而我，本来就和我妈奇似，老了，更像我妈了。

外婆一个一个地问，听说我父亲还在上班，居然开明感慨：“好啊，银子不怕多嘛！”至理名言，我们都笑着点头。问得最多的仍是一句“阿妈好吗？好久没来了。”“今年没有来，去年有没有来呢？”去年，母亲来过好几次的，外婆住进养老院，也是她帮忙安排的。母亲工作甚忙，腰腿又不好，没办法经常跑动的。

我去之前，母亲叮嘱我拍几张照片，四舅妈问过外婆之后，给外婆整理一下，很快拍了两三张。我不忍猛拍，总觉得应该还有很多的时光。舅妈赞道：“哇，好靓！好靓！”外婆看了看，也笑了，孩子似的跟着说：“好靓！好靓！”外婆确实是好看的，这么大年纪，面上光滑滑的，那些皱纹像描上去的。见护工姑娘过来，外婆对她说：“我外孙女，领导来开会，中午休息，偷时间来看我！潮州来的！”我们又笑了，我纠正：“学——习——”她没有管我。不知是外婆的思想还停留在能来广州开会的应该都是领导，还是她故意这么说孩子气地想摆摆面子。一个91岁的老人，懂得靓、能说笑，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护工姑娘说外婆爱干净、人缘好，就是太喜欢睡觉，不喜欢出门，六舅父来了，才肯出去。

我们一起吃了蛋挞，外婆就开始赶我走了，说：“不要误了事，以后有空就来看我，如果没空，就没得看了。”这时，我们都想哭了。

回程才有时间问四舅妈的情况。四舅妈极其温和，总是淡淡地微笑着，不多说话。我小时候总觉得她这样的风度才配得起器宇轩昂的舅父，舅父虽然得病多年，然而我10年见到他时，他虽然瘦极了，但是炯炯有神的眼睛仍然淡定慈和，温和地看着我，让我不禁为多年疏于看望惭愧不已。

照顾舅父多年，舅妈自己的身体也不好，自去年舅父走后，慢慢调养，终于好了些。近六十岁的她，白发苍苍。这一辈子的婚姻于她，是尽心尽力的付出和劳累。每次想到这里，我总是倍感苍凉和尊重。

五舅妈不知过得怎样样，她已经成外婆了，不知爽朗的性情有没有被孤单的岁月磨损？家中年节再没有五舅父的一手好菜。他们那个以前大伙唤作“老鼠仔”的女儿结婚之后，应该幸福吧，应该还是那么活泼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在舅舅们的带领下坐着小货车前往汽水厂整箱整箱拉汽水的欢乐场景，我们一个家族几十人喝完早茶走在珠江畔的晨曦里回家的情景，我们在小楼里杀猪宰鱼大摆筵席大喝白酒的场面……仿佛一张张泛黄的照片，随着岁月渐渐飘远。

还有姨妈们的生活，每一户人家的浮沉沧桑，都是时代的缩影，他们生活在珠三角的那一片土地上，奋斗、务实而坚强。他们的家族观念特别强，再难也能互相护持着挺过去。我总觉得，他们的性情比潮汕人厚实。

我，因为有父母的护荫，人世的艰辛，人事的苦楚和悲凉，都不曾深刻体会，只知道教书写字，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走到此时，才开始懂得了母亲的坚强隐忍和大气不是没有由来的。

母亲那天在信息里写道：给外婆拍些照片回来，我想她了。今天下午，我在儿子的周记本上看到：现在，外婆回去了，我开始有点想她啦。

世间的亲情，原如水脉。但愿，这河流能给天边的夕阳些许安慰。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也都不会全然过去的，就如风过水上，霞隐山峦，能记得的、记得的，都很多、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