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里,给被子盖床被
(2024-12-18 09:53:29)
“麦盖三层被,头枕馒头睡”,这是流传了多少年多少代的俗语了;可我的故乡,苏北里下河水乡,虽说属于长江以北,可它,又在淮河之南,从地理上来说,她应该是属于“南方”了,即便是冬至过后,进入数九隆冬,也不常有雪,想指盼着下个两三场鹅毛般的雪,给麦子盖上两三层厚厚的被,那就只能是奢想了。
只是,半个世纪前的那西北风,总是一个劲地吹,吹得人身上,瑟瑟缩缩的冷。
人怕冷,总还有个屋子住着,而一望无垠的麦野呢,没遮没拦的,麦苗儿,更是怕冷了,寒流来袭,由最初的青绿,便开始泛黄,遇上十天半月的不下雨,或是不下雪,就这么干冻着,这遍地的麦苗儿,不止是由青而黄,甚至由黄而萎了……
于是,一年一度的“浇泥浆”,在隆冬里,给麦子盖一床厚厚的黑被子,这一种既施肥、又补水的农事,在我故乡的舍上,也就开始了。
“浇泥浆”,先得罱泥。天刚蒙蒙亮,破开河面上的一层薄冰,三两条罱泥的船,就在弯弯曲曲的小河的河面上开始作业了,每条船上的两个人,大多是夫妇俩,男的罱泥,女的掌篙,亦即撑船。
男人们叉开罱篙举过头顶把泥罱子潇洒地抛入河中,罱子下河了,于是一手一根罱篙,一上一下地竖过肩头,倾着前身,稳稳地向前推进,直到差不多是用手指头捏着罱篙的末梢。
在男人们推着罱篙倾身向前的那一刻,女人们把竹篙抱在胸前,努力的向后倾着身子,向前蹲着步子,不让船儿向后滑动半寸。
待到男人们将罱篙推到尽头差不多是用手指捏着罱篙末梢的时候,女人们这才如释重负地嘘一口气,然后,用力一撑,让船慢慢地向前滑行,好让男人们站在船舷,把满满一罱子河泥提入舱中。
毋需一句言语、一个眼神,女人和男人的配合总是那么默契、那么和谐,这不纯粹是一种技巧,更是一种心灵上的感应,不是多年的夫妻,是绝难配合到这般地步的。
待到红彤彤的太阳在东方的天边懒洋洋地露出笑脸,满满一船漾着一层薄水的河泥,也就罱好了,靠到一块块麦田的河畔,而一个个挑着或者抬着个水桶的男男女女,也就欢欢乐乐地,等候在河沿上。
总得让起早罱泥的这两口子歇会儿气,此刻,男的,便坐在船头,有滋有味地抽袋旱烟;女的,则在船的夹舱里,拾掇着男人罱泥罱来的一条条小鱼、一只只小虾儿,那可是中午或是晚上,一家人在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而靠在河边的泥船上,早就上来了两个人,一舀子一舀子的把船舱里的河泥,舀在一只只木桶里,舀满了,让男人们挑走,女人们抬走;而在麦田里等着的,是一个个拿着把泥舀子“浇泥浆”的人,多是老人,也有半大的孩子,把这挑来或是抬来的一桶桶泥浆,匀匀地浇在那青中泛黄的一畦畦麦田……
就这样,这小河里的泥,一船一船的罱,然后,把这河泥,一担一担的挑,或是一桶一桶的抬,再一块畦一块畦地浇,过不了五六日,故乡的舍上,南框、东框、下框、小框,连同八亩垛子,还有荒田,那一二百亩的麦田,或青或黄的麦苗上,全都浇了一遍泥浆,亦即盖上了一床黑乎乎的被。
我在这里慢慢地叙说着的,只是故乡舍上的冬日,按部就班、不急不缓地做着的“浇泥浆”的活儿。
也有特殊,那就是遇上公社要开“麦田冬管”的“浇泥浆”的现场会了,那整个儿的舍上,从夜里到早晨,就会热闹起来。鸡叫头遍,放着盏马灯的罱泥船,就开始在河面上破冰罱泥了,天还没放亮,一船一船的泥,也就罱好,依次地停在沿着麦田的河畔,在河畔、路边一盏盏马灯的映照下,一个个围绕着“浇泥浆”这一农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就一应的在河岸上、麦田里等候。接下来,那场面,真的算得上是热热腾腾、欢欢悦悦,尤其是那些挑泥浆或是抬泥浆的,脚下,总是带个“奔头儿”,一改了往日,做这种活儿的时候,慢条斯理的从容……
因为,参加这现场会的,是全公社52个大队的代表,长长的队列,从这“浇泥浆”的麦田边依次地经过。
“可不能丢了咱舍上人的脸!”头晚开会时,老队长的话儿,还回响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舍上人的耳畔……
“浇泥浆”的现场会,在舍上就开了一次,那可是让舍上人“风光无限”的事儿,即便是过了小半年,舍上人,还会美美的提起它。
也许,就因为那个隆冬,那次“浇泥浆”的“现场会”,给麦子厚厚实实地盖上了一床被,接下来,又不大不小下了一场雪,待到第二年的麦收,故乡的舍上,确确实实,迎来了一个少有的“头枕馒头睡”的丰收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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