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重读:南京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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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闭户著书,不肯妄交一人。
庄征君向卢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读书好古,岂不是个极讲求学问的?但国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邱文字,虽其中并无毁谤朝廷的言语,既然太祖恶其为人,且现在又是禁书,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罢。小弟的愚见,读书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约,总以心得为主。”
我欲收之门墙,以为桃李。
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
庄征君独自在门外徘徊,心里懊悔道:“‘吉凶悔吝生乎动’,我若坐在家里,不出来走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这一场虚惊。”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义理不深,故此害怕。”
众盐商都说是:“皇上要重用台翁,台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萧柏泉道:“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抱负大才,要从正途出身,不屑这征辟。今日回来,留待下科抡元。皇上既然知道,将来鼎甲可望。”庄征君笑道:“征辟大典,怎么说不屑?若说抡元,来科一定是长兄。小弟坚卧烟霞,静听好音。”
庄征君遇着顺风,到了燕子矶,自己欢喜道:“我今日复见江山佳丽了!”
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个寒士,单学这些诗文无益,须要学两件寻饭吃本事。我少年时,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选择,我而今都教了你,留着以为救急之用。”虞博士尽心听受了。祁太公又道:“你还该去买两本考卷来读一读,将来出去应考,进个学,馆也好坐些。”虞博士听信了祁太公,果然买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岁上出去应考,就进了学。
娘子生儿育女,身子又多病,馆钱不能买医药,每日只吃三顿白粥。后来身子也渐渐好起来。
可见有个一定,不必管他。
阴骘就像耳朵里响,只是自己晓得,别人不晓得。
武书道:“门生觉得自己时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烦做时文。”
杜少卿道:“这人大是不同,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他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你会见他便知。”庄征君听了,便去回拜,两人一见如故。虞博士爱庄征君的恬适,庄征君爱虞博士的浑雅。两人结为性命之交。
转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后,自己亲手栽的一树红梅花,今已开了几枝。虞博士欢喜,叫家人备了一席酒,请了杜少卿来,在梅花下坐,说道:“少卿,春光已见几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几时我和你携樽去探望一回。”杜少卿道:“小侄正有此意,要约老叔同庄绍光兄作竟日之游。”
储信道:“荒春头上,老师该做个生日,收他几分礼过春天。”伊昭道:“禀明过老师,门生就出单去传。”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时如何做得?”伊昭道:“这个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岂有此理!这就是笑话了!二位且请吃酒。”杜少卿也笑了。
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话和你商议。前日中山王府里说,他家有个烈女,托我作一篇碑文,折了个杯缎表礼银八十两在此。我转托了你。你把这银子拿去作看花买酒之资。”杜少卿道:“这文难道老叔不会作?为甚转托我?”虞博士笑道:“我那里如你的才情!你拿去做做。”
汤相公走了进来,作揖坐下。说了一会闲话,便说道:“表叔那房子,我因这半年没有钱用,是我拆卖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没有生意,家里也要吃用,没奈何卖了,又老远的路来告诉我做嗄?”汤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没处住,所以来同表叔商量,借些银子,去当几间屋住。”虞博士又点头道:“是了,你卖了就没处住。我这里恰好还有三四十两银子,明日与你拿去,典几间屋住也好。”汤相公就不言语了。
伊昭问道:“老师与杜少卿是甚么的相与?”虞博士道:“他是我们世交,是个极有才情的。”伊昭道:“门生也不好说。南京人都知道,他本来是个有钱的人,而今弄穷了,在南京躲着,专好扯谎骗钱。他最没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甚么没品行?”伊昭道:“他时常同乃眷上酒馆吃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这正是他风流文雅处,俗人怎么得知!”储信道:“这也罢了。倒是老师下次有甚么有钱的诗文,不要寻他做。他是个不应考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好也有限,恐怕坏了老师的名。我们这监里,有多少考的起来的朋友,老师托他们做,又不要钱,又好。”虞博士正色道:“这倒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做出来的诗文,人无有不服。每常人在我这里托他做诗,我还沾他的光。就如今这银子是一百两,我还留下二十两给我表侄。”两人不言语了。
蘧駪夫一见,就吓了一跳,心里想道:“这人便是在我娄表叔家弄假人头的张铁臂!他如何也在此?”彼此作了揖。张铁臂见蘧駪夫,也不好意思,脸上出神。蘧駪夫笑着把他在浙江做的这些事,略说了几句,说道:“这人是相与不得的,少卿须要留神。”两人别过自去。杜少卿回河房来问张俊民道:“俊老,你当初曾叫做张铁臂么?”张铁臂红了脸道:“是小时有这个名字。”别的事含糊说不出来。杜少卿也不再问了。张铁臂见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过几日,拉着臧蓼斋回天长去了。
武书道:“这一回朝廷奉旨要甄别在监读书的人,所以六堂合考。那日上头吩咐下来,解怀脱脚,认真搜检,就和乡试场一样。考的是两篇“四书”,一篇经文,有个习《春秋》的朋友,竟带了一篇刻的经文进去。他带了也罢,上去告出恭,就把这经文夹在卷子里,送上堂去。天幸遇着虞老师值场,大人里面也有同虞老师巡视。虞老师揭卷子,看见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里。巡视的人问是甚么东西,虞老师说不相干。等那人出恭回来,悄悄递与他:‘你拿去写。但是你方才上堂,不该夹在卷子里拿上来。幸我看见,若是别人看见,怎了?’那人吓了个臭死。发案发在二等,走来谢虞老师。虞老师推不认得,说:‘并没有这句话。你想是昨日错认了,并不是我。’那日小弟恰好在那里谢考,亲眼看见。那人去了,我问虞老师:‘这事老师怎的不肯认?难道他还是不该来谢的?’虞老师道:“读书人全要养其廉耻,他没奈何来谢我。我若再认这话,他就无容身之地了。’小弟却认不的这位朋友,彼时问他姓名,虞老师也不肯说。先生,你说这一件事奇事可是难得?”杜少卿道:“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武书道:“还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紧!他家世兄赔嫁来的一个丫头,他就配了姓严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见衙门清淡没有钱寻,前日就辞了要去。虞老师从前并不曾要他一个钱,白白把丫头配了他。他而今要领丫头出去,要是别人,就要问他要丫头身价,不知要多少。虞老师听了这话说道:‘你两口子出去也好。只是出去,房钱、饭钱都没有。’又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发出去,随即把他荐在一个知县衙门里做长随。你说好笑不好笑?”杜少卿道:“这些做奴才的有甚么良心。但老人家两次赏他银子,并不是有心要人说好,所以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