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重读:杜氏兄弟

标签:
读书赏析生活感悟 |
杜慎卿极大的酒量,不甚吃菜。当下举箸让众人吃菜,他只拣了几片笋和几个樱桃下酒。
杜慎卿道:“列位先生,这夷十族的话是没有的。汉法最重,夷三族是父党、母党、妻党。这方正学所说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孙、曾、元,只是一族,母党、妻党还不曾及,那里诛的到门生上?”
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区区陌路人!
杜慎卿道:“苇兄,小弟最厌的人,开口就是纱帽!”
季苇萧道:“恭喜纳宠。”杜慎卿愁着眉道:“先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先生怎反如此说?”杜慎卿道:“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
郭铁笔走进来作揖,道了许多仰慕的话,说道:“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季先生,我们自小听见说的:天长杜府老太太生这位太老爷,是天下第一个才子,转眼就是一个状元。”杜慎卿回来,向季苇萧道:“他一见我,偏生有这些恶谈,却亏他访得的确。”季苇萧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杜慎卿微醉上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苇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季苇萧道:“人情无过男女。方才吾兄说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长兄,难道人情只有男女么?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你不看别的,只说‘鄂君绣被’的故事。据小弟看来,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便尧、舜揖让,也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季苇萧道:“是了,吾兄生平可曾遇着一个知心情人么?”杜慎卿道:“假使天下有这样一个人,又与我同生同死,小弟也不得这样多愁善病。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一个知己,所以对月伤怀,临风洒泪!”季苇萧道:“要这一个,还当梨园中求之。”杜慎卿道:“苇兄,你这话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园中求,便是爱女色的要于青楼中求一个情种,岂不大错?这事要相遇于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叹道:“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说着,掉下泪来。
杜慎卿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向大小厮说道:“一个当书办的人,都跑了回来讲究《四书》,圣贤可是这样人讲的!”
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我也不去。”
张俊民道:“胡子老官,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
杜少卿道:“先君有大功德在于乡里,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强盗,也是没有人来拆我家的房子。”
娄太爷道:“你又呆了!我是有子有孙的人,一生出门在外,今日自然要死在家里。我在你家三十年,是你令先尊一个知心的朋友。令先尊去后,大相公如此奉事我,我还有甚么话?你的品行、文章,是当今第一人。你生的个小儿子,尤其不同,将来好好教训他成个正经人物。但是你不会当家,不会相与朋友,这家业是断然保不住的了。像你做这样慷慨仗义的事,我心里喜欢,只是也要看来说话的是个甚么样人。象你这样做法,都是被人骗了去,没人报答你的。虽说施恩不望报,却也不可这般贤否不明。你相与这臧三爷、张俊民,都是没良心的人。近来又添一个鲍廷玺,他做戏的,有甚么好人?你也要照顾他?若管家王胡子,就更坏了!银钱也是小事。我死之后,你父子两人事事学你令先尊的德行。德行若好,就没有饭吃也不妨。你平生最相好的是你家慎卿相公,慎卿虽有才情,也不是甚么厚道人。你只学你令先尊,将来断不吃苦。你眼里又没有官长,又没有本家,这本地方也难住。南京是个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还遇着个知己,做出些事业来。这剩下的家私,是靠不住的了!大相公,你听信我言,我死也暝目!”
王胡子在路见不是事,拐了二十两银子走了。杜少卿付之一笑。
李大人道:“自老师去世之后,我常念诸位世兄。久闻世兄才品过人,所以朝廷仿古征辟大典,我学生要借光,万勿推辞!”杜少卿道:“大人垂爱,小侄岂不知?但小侄麋鹿之性,草野惯了,近又多病,还求大人另访。“李大人道:“世家子弟,怎说得不肯做官?我访的不差,是要荐的!”杜少卿就不敢再说了。
韦四太爷大笑道:“好!好!今日大老官毕了!但你是个豪杰,这样事何必焦心?且在我下处坐着吃酒,看风转了,我拿十两银子给你去。”直吃到下午,看着江里的船在楼窗外过去,窗上的定风旗渐渐转动,韦四太爷道:“好了!风云转了!”
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
恰好李大人也调了福建巡抚,这事就罢了。杜少卿听见李大人已去,心里欢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
迟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会,那梨园中人也可以许他一席同坐的么?”薛乡绅道:“此风也久了。”
迟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马二先生道:“方才这些话,也有几句说的是。”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这个,前人也不皆说过。”蘧駪夫道:“这一说果然妙了!”
季苇萧多吃了几杯,醉了,说道:“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萧柏泉道:“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迟衡山叹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