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重读:王孙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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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儿子小二,手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许多炒米、豆腐干,进来放下。两公子和他施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走走罢了,为甚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我羞死了!乡下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姑老爷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实坐罢!”
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
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何足挂齿!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中间一副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娑而舞。”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仙境。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
杨执中接着说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山里住。这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此人若招致而来,与二位先生一谈,才见出他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此乃是当时第一等人。”两公子惊问:“那里有这样一位高人?”
杨执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过了此一事,又有事来,何日才得分身?岂不常悬此一段相思,终不能遂其愿!”
那胡子道:“是他么?可笑的紧!”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说与你听:他在山里住,祖代都是务农的人,到他父亲手里,挣起几个钱来,把他送在村学里读书。读到十七八岁,那乡里先生没良心,就作成他出来应考。落后他父亲死了,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又不会种田,又不会作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曾取。他从来肚里也莫有通过,借在个土地庙里训了几个蒙童。每年应考混着过也罢了,不想他又倒运,那年遇着湖州新市镇上盐店里一个伙计,姓杨的杨老头子来讨帐,住在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甚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他听见就像神附着的发了疯,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自从高人一做,这几个学生也不来了,在家穷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口里动不动说:‘我和你至交相爱,分甚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几句话,便是他的歌诀。”那少年的道:“只管骗人,那有这许多人骗?”那胡子道:”他那一件不是骗来的!同在乡里之间,我也不便细说。”
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首,进城该走右首,方不碍路,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
权勿用辞说:“居丧不饮酒。”杨执中道:“古人云:老不拘礼,病不拘礼。我方才看见肴馔也还用些,或者酒略饮两杯,不致沉醉,也还不妨。”权勿用道:“先生,你这话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谓五荤者,葱、韭、芫荽之类,怎么不戒?酒是断不可饮的。”
张铁臂道:“晚生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锏、钅过、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四公子道:“这才是英雄本色。”
即刻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剑来,递与铁臂。铁臂灯下拔开,光芒闪烁。即便脱了上盖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宝剑、走出天井。
张铁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许多身分来。舞到那酣畅的时候,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个人在那里。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毛发皆竖。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叫管家满贮了水,用手蘸着洒,一点也不得入。须臾,大叫一声,寒光陡散,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看铁臂时,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众人称赞一番。
权勿用道:“老六,这也奇了!我的钱,你怎么拿去赌输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个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彼此?”说罢,把头一掉,就几步跨出去了。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自此,权勿用与杨执中彼此不合,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
编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以继家声。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
两公子大惊道:“张兄,你怎么半夜里走进我的内室,是何缘故?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张铁臂道:“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来求。如不蒙相救,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矣!”遂提了革囊要走。
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忙拦住道:“张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但此物作何处置?”张铁臂笑道:“这有何难?我略施剑术即灭其迹,但仓卒不能施行。候将五百金付去之后,我不过两个时辰即便回来,取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顷刻化为水,毛发不存矣。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宾客,看我施为此事。”两公子听罢,大是骇然。弟兄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付与张铁臂。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银子拴束在身,叫一声“多谢”,腾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飞。只听得一片瓦响,无影无踪去了。
当夜万籁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阶下革囊里血淋淋的人头。两公子虽系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个人头丢在内房阶下,末免有些焦心。
二位老爷没奈何,才硬着胆开了革囊,一看,那里是甚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两公子面面相觑,不则一声,立刻叫把猪头拿到厨下赏与家人们去吃。两公子悄悄相商,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
杨执中走进书房,席上一五一十说了。权勿用红着脸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甚么!”
两公子因这两番事后,觉得意兴稍减,吩咐看门的:“但有生人相访,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闭门整理家务。公孙居丧三载,因看见两个表叔半世豪举,落得一场扫兴,因把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诗话也不刷印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