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坐功是一般人无法比的。我小的时候，见到母亲最多的状态就是盘着腿坐着做活，而且大都在我家的土坑上，扎花绣朵，裁剪缝补，而更多的，是纺织，我童年的催眠曲，大都是母亲摇动纺车的纺线声。所以母亲到了老年，腰板依然很直，走路也很快，她住在五楼，每每和我一起上楼，她上楼的速度还比我快。小区的老人大都很羡慕我母亲的健康，特别是她笔直的腰板，问我母亲啥原因，我母亲想了很久说，可能是盘腿坐着做活的原因，大家就问她怎么盘腿，她只好现场示范，老人们这才知道，她盘的是最难盘的一种：双盘。以双盘姿势坐着做活，腰自然是直的，一辈子都这样坐着，自然养好了颈椎腰椎。

每年一过小满，我母亲精神就特别好，这种旺盛的精力一直会持续到霜降。去年过了芒种，她下楼到报箱拿报纸，她性子急，离报箱还有三级台阶，她就伸手去拿了，却没有注意脚下，一下子迈过了三级台阶，整个身子被猛然蹾了一下，她立即觉得腰疼，赶紧坐在了台阶上，并用手机给我弟弟打了电话，我弟弟从五楼飞奔下来的时候，她说没啥事，你扶着我到院子转转就好了。弟弟听话，扶着她走了两圈，她依然觉得腰部疼痛难忍，这才给我打了电话。

我立即开车过去，拉着母亲到了省人民医院，医院给母亲拍了片子，断定为腰部两截椎骨压缩性骨折，建议住院。

我却没有让母亲在人民医院住院，我立即趋车到了洛阳正骨医院，几个专家都和我是好朋友，他们看了片子后，提出两种治疗方案，一是仰躺七十天，骨头自然会恢复到以前位置，但是绝不能下床，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翻身。第二种就是在两截被压缩的脊椎处，微创注入骨水泥，在病床上静卧一到两天就可以下床。我问哪一种好些，专家朋友说各有利弊。第一种虽然不用做手术，但是人要在床上仰躺七十天，是很难受的。第二种虽然好得快，但骨水泥毕竟不是自己生长的骨头，而且骨水泥结实，老人的骨头已经疏松，再遇跌摔，结合处容易断开。

我说：“骨水泥再好，也没有我母亲自己长起来的骨头好。”母亲说：“对着呢。”

但我们没有想到，真正躺下来，劳动了一辈子的她根本不能适应，生活也遇到一系列问题，好在我的兄弟姐妹多，大家轮流侍候，让母亲在床上安卧了七十天。

母亲日夜盼着下床那一天，终于盼到了，但是真正下床时，母亲的两条腿却站立不住，好在我的朋友，骨科大夫王世伟提前已经给我提前预警，并且在母亲下床时，他现场指导，让我们扶着母亲走了几步后，就让母亲再回到床上躺着。母亲问王大夫：我的腿又没受伤，咋就不能走呢？王大夫说：人是动物，不但是腿，身上的所有器官，都是在动的状态下活跃着，静下来这么长时间，它们就渐渐退化了，要慢慢恢复，要有心劲。

母亲说：“有这一群儿孙，能没心劲么？！”从此，母亲每天坚持练习，大概过了一个月，母亲已经能扶着楼梯下楼了。

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母亲上下楼梯和走路已经没有什么问题，腰也不疼了，但是母亲自己感到身体大不如受伤以前。那一天我陪母亲散步，母亲说：“眼看都芒种了，我身上的劲儿咋还没来呢？天都热了，我还不敢脱衬裤，那天试着，脱了一会儿，清鼻涕就下来了。还有头，稍一累，就发懵。”

这给我震动很大，往年到了这时候，母亲已经铺凉席了，现在却连衬裤都不敢脱！

“我看这身子给躺瞎了。”母亲说：“人活的就是个精气神，这一躺，就剩下个空壳身子，连四季都接不住了，还活个啥劲儿呢？”

在那些饥饿的年月，母亲日渐消瘦，也没有如此悲哀过，如今儿女大都有了成就，母亲却对日子如此气馁，我就很心酸，只能给母亲不断地说似乎走两步就能抓到的希望，能让身体恢复到一年前的状态。母亲开始相信，后来不信了，说，我看这人，也不能活太大年纪。

这话吓了我一跳，我说，现在的百岁老人海啦，你才八十一岁，我还要在你九十九那年给你过百岁生日呢！

母亲笑笑，没有吭声。

我就给王大夫打电话，问他，母亲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王大夫说，只要每天坚持锻炼，再有一年，能恢复。

母亲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说：“这是给我鼓劲儿呢。咋可能跟去年一样呢，日头已经到西边了，一动弹，只能往下挪么。”

但是从这一天开始，母亲每天上午坚持在小区花园散步一千步，下午再走一千步。昨天下午，我陪母亲一起走，走到一千步的时候，母亲额头已经汗津津的了，我们就坐到花园的石凳上歇脚。

我叹口气说：“要是去年给你打骨水泥，可能不会伤着身上的气力。”

母亲说：“人没有前后眼么。”想想又说：“乡里干活的马，一辈子都动着，连睡觉都是立着，只要卧下来，离死就不远了。”说着站了起来，“回家，我给你做菜面吃。”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让母亲做菜面了，害怕累住她，但是今天我没有拦她，我对母亲说：“走，你做面，我砸蒜。”

2012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