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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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鸣
孝歌
孝歌是我们乡间文化的一部分。唱孝歌的父亲们没有出场价,他们说君子奉人之请。
“老娃(乌鸦)飞过黑郁郁,飞过扬州瓦盖楼……”父亲唱这首孝歌时的声音苍凉磅礴,曾经无数次地震撼着我的心。父亲说这是在立歌楼。在白事中,一方小桌、一面牛皮鼓,父亲等人围坐在那,在这样的夜深人静里,在鼓声点点的敲打下,父亲们一轮轮地为亡者超度。他们的歌词涉及历史典故、传说故事、即兴编词等,但均朗朗上口,像一首首打油诗。那些沙哑的韵脚飘浮跌宕,一曲唱罢歌友们争相起腔,他们的观众是寨邻老少和前来凭吊的亲友,很多时候他们把唱孝歌的场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到了凌晨,歌师们是要宵夜的,桌子上就会多一个土炉子,黑漆漆的铁锅里沸腾着新鲜猪肉和葱蒜的味道,不足十岁的我坐在父亲的身旁相当于一个特邀嘉宾。在小小的那方天地间我感到父亲是那样的大气和挥洒自如。父亲的状态不亚于一名当今走红的歌手。他们原汁原味的歌声仿佛来自天籁,抚慰着两个世界疲惫的灵魂。东方露白,穿越了整夜的孝歌在鼓声中落幕。
唱孝歌的仪式和步骤至今我也搞不清。后来我知道了孝歌是我国孝道文化的一种,体现的是传统的孝道理念。唱孝歌是父亲的爱好之一,他不分场合不分季节的传唱,还常把经典的古诗以孝歌的曲调来演绎,很多年了,这样的声音是那样的恍如隔世。
父亲手抄的孝歌犹在。如今,曾与父亲击鼓而歌的演员几乎已去到了大地的怀抱。
钉门歌
新装的大门散发着柏木或者其他木料的暗香,或许在冬季一个飘雪的某日,在时断时续的鞭炮声牵引下,我们的穷亲戚翻山越岭挑着稻谷玉米之类的礼物就抵达了群山环抱的一户人家。
乡村人家在新房大门装修好后要举行踩大门仪式的。今天,我们的主人在择定的吉日张罗钉门酒。当白天散去,父亲在凌晨叫醒幼小的我,说去吃好口头去了。在主人家的安排下,一头猪的部分内脏在草根厨师的烹制下,成为歌师们的佳肴。主人家早已请了通晓阴阳的先生择出钉门时间和开门时间。父亲作为主人家请的“三星”(文曲星、财帛星、老寿星)之一,今夜就要和大门内的木匠师傅以对歌的方式一比高下了。
“拂衣……门外来的是何人,口口声声喊开门……”不疾不徐的歌声从门的里面传来,他们的开头都要长长的拉唱
“拂衣”两字。父亲们坐在大门外中央的八仙桌三方,一边翻着手抄本的“赋诗书”对唱,一边烤着明明灭灭的炭火,他们的旁边围满了观看热闹的众亲友。钉门歌有固定的模式,比如问是哪三星、门闩有多长等。要是预订开门的时间早,大门内外的人在对唱中难分输赢就到此为止,要是开门的时间晚,手抄本的“赋诗书”说唱完了,他就会随机应变的说唱。父亲在我们那块地方的歌师眼中是一位草莽英雄,好多次门内的人得知是我父亲当“三星”,都要示弱,请他高抬贵手慢慢来。
要到开门的时刻了,由歌师三人分别装扮的文曲星、财帛星、老寿星还要端着一茶盘(盘内装酒杯、香烛、尺子等物)站在门外与门内的木匠师傅对唱。这时他们就会唱到:“我是天上文曲星、财帛星、老寿星,特来主家踩财门,你今开门让我进啊,主家人发财也发……”一般都要较量到拂晓,新装的大门才会随着厚厚的“吱……嘎……”声洞开。开门时再穷的主人也会鞭炮齐鸣,唢呐声声。从今以后,主人就在这扇门中进进出出,吐纳春秋了。
我暗自留心过,踩门仪式已经在我们的乡间变得很简单了,面对这样的趋势,我的心就莫名其妙的隐隐作痛。
我很怀念和父亲出征的那些夜晚。.
绝唱
有些歌声是来自彼岸的,比如奶奶和父亲的远去,我们的阴阳先生颂唱的歌。
我手握着父亲的魂幡和阴阳先生并肩而立,铙钹叮当,纸钱飞舞,一些似懂非懂的经文从先生的口中弹出,只要他一鞠躬,我就要深深地跪下去。白天黑夜,礼仪很多,只要铙钹声响,我就赶到父亲的灵柩前。
阴阳先生的歌声加重着悲壮、肃穆的氛围。我们的孝帕孝衣和淅沥而下的雨猎猎作响。
我不知道在葬礼中有多少仪式要做,父亲对这一套很是熟悉的,而今,他在我的面前隔着一个世界一言不发。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长老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文化不高的阴阳先生熟练并快节奏的颂唱着《阿弥陀经》,我想,父亲正驾乘着这样的歌声在纸钱袅袅的陪伴下向西方泅渡。
埋葬的前一天,葬礼的礼仪达到了高潮,人来人往,锣鼓喧天,歌声震地,我随着起起伏伏的节奏不知所云。
农历2009年4月25日下午约1时30分,父亲就要下葬了,阴阳先生的歌声又一次想起,我再次希望这样的绝唱真的可以助我的父亲早登仙界。此时,按照葬礼的规则,我要呼唤着父亲的灵魂回家。我轻声叫道:“爹,回家了。”一长辈在我身后回答:“我来了”。没有见证一捧捧泥土漫过父亲的棺材,我手握着父亲的魂幡,冒着小雨离开了矮子坳。
2009.6.29
(题图为2008年初残雪下的矮子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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