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鲜为人知的伟大乐曲——《行道章》文丨田青
(2024-02-14 18:54:33)分类: 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介 |
一首鲜为人知的伟大乐曲——《行道章》
文丨田
青
〔著名音乐学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
「行道」,是佛教仪礼的一种,指佛教徒礼佛时向右方绕佛旋转,也称“绕佛”。《尊胜陀罗尼经》云:“于四衢道,造窣堵波,安置陀罗尼,合掌恭敬,旋绕行道,皈依礼拜。”《万善同归集》亦云:「行道一法,西天偏重,绕百千匝方施一拜,经云:『一日一夜行道,志心报四恩……』」故中国佛教徒有「六时行道」之说。佛曲《行道章》当初应在绕佛时使用,在近世天津地区的民间佛事中,常在葬仪中使用,也在《瑜伽焰口》中间僧众休息时吹奏。
《行道章》的结构完整,规模庞大,整首乐曲演奏需要21至23分钟,在规模与容量上与西方的交响曲相近,且完全符合唐大曲由三大部分:「散序」、「中序」、「破」组成的结构原则。乐曲一开始,是一个悠长跌宕的引子。这个「引子」其实已完全超越了一般乐曲「引子」的功能和局限,它不但是一个引导、一个暗示、一片初萌的绿叶、一块路牌或路标,它是一个真正的「散序」,它本身便具备了音乐「起、承、转、合」的功能,完全可以视为一首独立的、充满张力的乐曲。在这个接近4分钟的「引子」的开始,管子突兀而出,从天而降,用一种苍劲悲凉的音色直指人心!随后,笙慢慢托起了冲云破雾、像一条蛟龙一样上下翻飞的旋律,就像层层海浪与祥云,甘作腾龙的底色与陪衬。不知从什么时候,笛子加了进来,像另一条小龙,在大龙的身前背后追随、穿插,如影随形,俏皮而灵动。这是中国音乐特有的散板,它基本上不能用定量、规整的现代乐谱系统记谱,一是因为它的即兴性, 每次演奏都随环境、心境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一是因为它根本冲破了「节拍」的束缚,「散」而不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廓然无圣」!
白居易在他著名的《霓裳羽衣歌》中有「散序六奏」的说法,又非常“专业”地描绘了“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逦迤。”的“配器”手法。在中国内地的北方,普遍流行着一种被称为“笙管乐”、“鼓乐”的器乐形式,中国绝大部分的佛曲、道曲,都属于这个庞大的系统。这个系统所使用的乐器,除敲击的“法器”之外,即“笙、管、笛”三大件, 其中管子是主奏乐器,主要吹奏旋律;笛子则加花变奏,常常与管子形成中国特色的复调。而笙,则担负起西方管弦乐队中圆号等中间声部的功能,起着“勾芡”、“泥缝儿”的作用。所谓“笨笙、俏笛、规矩管”,因其学习难度的不同,民间又有“一年的笛子,两年的笙, 三年的管子不中听”之说。
能闻师的管子演奏,可谓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当他在“引子”的最后用一个迂回反复的下行曲调充满期待地牵出“中序”的瞬间,一声低沉、威严的堂鼓,击碎了“散序”
在法器所塑造的庙堂气氛中,凄厉激越,悲壮沉郁的旋律忽而穿行在九霄云外,如天马行空,紫气东来;忽而沉潜海底,如巨鲸戏水,波翻云卷。第一次听到这首乐曲时,我就被彻底震撼了!多年来,人们被电视里、舞台上那些“歌舞升平”的“民族器乐”所迷惑,以为中国的传统器乐曲就是如此的浅薄!这些铺天盖地的“民族器乐”就像大部分唐人街的“中国料理”一样,甜腻而油滑,而且“百菜一味”,把“欢快”的“滋味”撒在每一道菜肴里!而《行道章》的这段大慢板,却让我体会到中国传统器乐曲的博大精深。听着这首乐曲,你仿佛看到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画卷在你眼前徐徐展开:这里,有王粲“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哀叹,有杜甫“”三吏三别”的辛酸,有屈子行吟泽畔的浩歌,也有河曲贫困山村痴情女子《走西口》那令人肝肠寸断的低唱。
这个大慢板丰宫深沉的旋律铺陈,极像书圣王羲之的传世名帖《祭侄文稿》的法书,从相对平静的叙述开始,感情的浓度逐渐加强,层层推进,直到苦难悲愤的顶峰。厚重而磅礴的旋律犹如钱塘江的大潮,恣肆奔涌,波澜壮阔;你感觉它似乎达到高潮了,但旋律却还在铺张鼓荡;待到你做好心理准备,等着听潮头崩裂爆炸的瞬间时,那旋律却如高崖跌瀑,纵身一跳,再从葱郁的谷底重新开始一轮新的潮起潮落、云舒云卷。音乐似乎也陷入了“六道轮回”,反复咀嚼着绞心滴血般的苦痛。慢板最后的高潮是凄厉而狂放的,被古人称为“悲管”的乐器在这位饱经沧桑的昔日“神童”唇间尽情吐纳着人生的大苦痛、大悲哀!“有生皆苦”!这世上又有谁能摆脱生、老、病、死之苦, 摆脱“爱别离”、“怨憎会”之痛呢?茫茫大地,渺渺人生,又怎样才能得到解脱之道呢?
「中序」大潮大涌般壮阔的节奏慢慢加快,古时被称作“破”的快板开始了。这“破”,既打破了慢板舒缓深沉的节奏,渐渐转为激昂、激动、激情;又打破了音乐对人生种种苦难的控诉。音乐大笔挥洒,重彩浓墨,纵横捭阖 ,无阻无碍;从悲吟低唱,过渡到慷慨高歌!既然“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那么,哀叹与激愤又有什么用呢?笙、管、笛与铿锵作响的法器终于将音乐推举到巅峰之上,节奏越来越快,管子与笛子似乎一边在赛跑,一边在高呼:“勇猛精进!”“勇猛精进”“勇猛精进”
九天之下,大地之上,似乎只有《行道章》雷霆般轰鸣疾驰的音乐!当音乐狂奔到终点无法再前进一步时,便戛然而止,刹那点睛的空白之后,长引一声,在结束这首伟大乐曲的同时,印证了白居易对唐大曲描写的高度可信性:“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这首乐曲从结构上完全暗合唐大曲的曲式,节奏上从无拍的散板开始, 入拍后从慢板到中板,逐渐加快,到快板、再到急板;从4/4拍到2/4拍,最后到1/4拍,其完整性、丰富性堪称中国传统器乐曲的经典之作。我个人认为,只要有这一首《行道章》在,那些认为中国“民族器乐”浅薄的看法就是浅薄的了!
〔说明丨本文出处《禅与乐》,田青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12月。全文已校对,请放心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