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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者(节选)

(2012-04-20 17: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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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期原创地带

杂谈

分类: 原创精华

 

                                  守望者(节选)

                           绿天

  藏历三月初,大雪将嘉黎县的崇山峻岭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世界呈现出黑白电视上才会出现的图景。层层叠叠的松树、柏树和青冈露出深浅不一的灰褐色,夹杂在满世界的大雪中,像一双双耷拉着的眼睛——这个世界让彭措拉巴觉得像一只慵懒的巨大娘亚牦牛。
  冰雪路面湿滑,彭措开着他那辆橙红色的东风3208自卸车慢吞吞地行驶在305省道上,防滑钢链撞在地上“哐哐”直响,惊天动地,简直要把整座山给震塌。
  漫长而崎岖的盘山路终于在驶过垭口两小时后消失了,迎接彭措的是山谷里的红色土路,哈仁曲①就匍匐在路边,河水哆哆嗦嗦地掠过河床底部的巨大礁石,激起碎片一样的澄澈浪花。正午已过,彭措的东风卡车只跑了一百多公里,路况太糟糕了。
  彭措抓着方向盘,默默地叹了口气,头上挂着的藏红色金刚结随着卡车的颠簸上下起伏。
  那是什么东西。
  起初,彭措以为是獐子之类的野生动物倒在雪地里——这事时有发生。仔细看他才发现,那是个30岁左右的男人,从外貌上可以判断出是个汉人。彭措急匆匆地将车停在路边,下车跑过去。那汉族男人并没有昏过去,他靠在一堆刻有六字真言的玛尼石中,大睁着双眼,露出倔强而坚毅的目光。
  “你得到车上去。”彭措操着流利的汉语以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
  他穿的实在太少了。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仅仅一件夹克衫根本无法抵御严寒。真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到这地方的,而且他周围的雪地里并没有走动的痕迹,太奇怪了,彭措想。
  “我……我动……不了了……”那男人胸部起伏得厉害,嘴唇发紫,声音战栗。
  情况似乎比彭措想象的要严重。他猫下腰,一把将那男人揽到肩上,背着他朝卡车走去。彭措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副驾驶的座位上,调整了椅背的倾斜度,好让他躺着舒服点,然后爬上驾驶座,调高驾驶室的温度。
 “你从哪里来的?”彭措满腹疑惑,他把座椅下的砸酒拿出来,“给,喝了暖暖身子。”
  砸酒是装在2升装的可乐瓶里的,那男人勉强接过去,打开瓶盖,喉结疯狂地滚动着,直到从喉咙里翻出一个酒嗝才停下来。驾驶室里瞬间充满了泡水酒的醇香气味。“我叫……刘……刘梁奎,是从75年后……来的。”
  21岁的彭措拉巴从未离开过这片高原,他懂的东西不多,大多都跟高原或者运矿的卡车有关,他并不理解“从75年后来的”这句话,抑或,他也许懵懵懂懂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但他只当是刘梁奎在说胡话。他太累了。
  “你该歇会儿,我这有些吃的。”彭措拿出藏猪肉和风干的牦牛肉,“我叫彭措拉巴,叫我彭措就好了。”
  “今天的日期是?……”刘梁奎喘着粗气,身体极度虚弱,他将手按在彭措递过来的食物上,急切地问。
  “今天?”彭措微蹙眉头,“火鸡年三月初二。我猜你可能需要治疗,前面的乡里有个卫生所,我先带你过去吧。”彭措留意到刘梁奎的脖子处裸露出来的皮肤,布满了猩红色的脉络,像是某种过敏反应。
  “我要去羊八井,彭措。”刘梁奎瞪着彭措,“我没事。在没有拉莫斯环保护的情况下,强行进行跃迁将受到大量拉莫斯辐射,那是其他维度向三维空间作出的映射,发生在一瞬间。”
  “可是……”彭措看见,那些猩红色沿着血管分布,有些地方甚至呈现出可怖的紫色。
  刘梁奎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些只是拉莫斯辐射暂时的症状,过段时间会自然消退,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彭措点点头,又剧烈摇头。他发动引擎,卡车哆哆嗦嗦地缓慢开动起来,“我去格尔木,可以把你送到那曲,从那曲往南两百多公里就到羊八井了。”
  刘梁奎没有再说话,他开始用手将牛肉撕下往嘴里塞,彭措不断听到他吞咽食物发出的声音。彭措跟不少汉人打过交道,但他觉得这个汉人尤其奇怪,也说不出为什么。满载矿物的卡车又沿着河谷前行了几个小时,到了秀达曲的河段,这里的积雪渐渐少起来,逆着秀达曲的河水向上,河道两旁的灌木和山林几乎占据了大部分视野。
  “嘉黎县是个矿产极度丰富的地方呢。”刘梁奎结束了长久的沉默,转过头。
  “嗯,对啊。几年前,矿业公司在孜布和沙旺之间的河段勘探到大量铅锌矿。”彭措回头看了看车厢里满载的褐红色矿石,“前年,我跟多吉一起贷款买了这辆车,开始跑从矿场到格尔木这段路。在格尔木,矿石被装上火车,运到其他地方。”
  “多吉是谁?”
  “我没有兄弟姊妹,多吉次旦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每人开车8小时,轮流睡觉。天气好,路上没有遇到塌方或冰雪的话,从矿场到格尔木大概需要走两天两夜。”
  “他人呢,为什么今天没有跟你在一起?”
  彭措沉默了会,“我这次是回来奔丧的,我阿爸去世了。
  “对不起。”
  “不,没什么。阿爸的灵魂随着秃鹫回到了天上,有一天,我们会在那里见面的。”
  省道渐渐进入一片开阔的河谷地带,露出深褐色的泥土,灌木丛里,黑色的藏香猪来往穿梭觅食,红色浆果闪烁着惹人怜爱的光芒。沿着河谷向前,积雪的痕迹已经全然消失,路边出现了些人家,房屋用片石垒成,红的、黄的油漆和装饰画格外艳丽。
  “把我送到羊八井,彭措。”
  “什么?”彭措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去羊八井,而且你得连夜把我送到羊八井去,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但是我只能把你送到那曲,在那里,109国道向南延伸,过了当雄不久就能到羊八井。”彭措看着眼前的路,路面坑坑洼洼,车上下颠簸着,“我得去格尔木,火车在那等着我的货装车呢。”
  “你想看着你阿妈也离开你吗?”刘梁奎狠狠地说。
  “你在说什么呢,你这人真奇怪。”彭措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生气了,这个汉族男人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
  “我必须在明天正午前赶到羊八井国际宇宙线观测站,到时候,霍德尔将发生一次高温热核爆炸,那是向这个世界证明世界即将面临毁灭的重要证据——是22年后,霍德尔达到钱德拉塞卡极限并发生超新星爆发前的最后一次小规模热核爆炸。”刘梁奎几乎要扑到彭措身上了,“22年后的土羊年,也就是2039年,地球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这颗星球上超过九成的人将在霍德尔的超新星爆发中死去,幸存的人们将在伽马射线中挣扎,所有你爱的人都将离去。如果你要拯救他们,彭措,送我到羊八井。”
  彭措死死地瞪着刘梁奎,他的大部分话都让初中文化的彭措摸不着头脑,但是,他弄懂了刘梁奎的意思。
  “世界要毁灭了?”彭措低声呢喃着,任由卡车向前滑行,最终停在倾斜向上的坡道上,“你是说……”
  “就算连夜开行,你到那曲时午夜刚过,那时候根本没有车到羊八井。”刘梁奎呼出的热气直扑到彭措的脸上,“所以,带我去宇宙线观测站,彭措。”
  直到最后时刻,22年后劫难降临的那一天,人类面对生死存亡的挑战时,彭措也没有想明白,在那条泥泞的公路上,省道崎岖难行,自己为什么如此轻易地答应了这个汉族男人的要求。
  自卸卡车一路上加速行驶,柴油环保发动机“轰轰”直鸣,夜里又下起了大雪,间杂着时断时续的冰雹,车就这么横冲直撞地从河床趟过,路况差极了。直到翻过阿依拉山垭口,进入那曲县地界几十公里后,路况才逐渐好起来,一簇簇风马旗在明澈的月光下翻动,在路边拱起巨大的弧度。
  进入那曲后,灌木逐渐稀疏,散落分布在路两边,高山峻岭演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荒漠,高山隐没在视野深处,终年不化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荧荧光辉。夜里,刘梁奎睡了会,他太累了,身体极度虚弱。彭措在那曲为卡车加了油,国道的路况很好,他们得加快脚步。
  到乌马塘时,金灿灿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打在这片高原上,公路镜面般泛着光芒。距正午还有两个小时时,他们抵达了羊八井,这里是念青唐古拉山山脚,地势开阔平坦,成百上千蜂箱般的小盒子排列成巨大的方阵。
 “那是个有机组合的多点取样闪烁探测器阵列。”刘梁奎跳下车喘着气说。彭措坐在车上,看着他竖起夹克衫的衣领,吃力地朝着与109国道相隔数百米的观测站走去,风里夹着酥油和桑烟的酸涩味道。

  2037年是藏历的火蛇年,这年的雪顿节刚过。
  跟其他藏族人不同,彭措拉巴的身材瘦削,唯一能将他与这片高原联想在一起的,是他恒久不变的安详神色和黝黑的皮肤。作为一个年过四十的藏族汉子,彭措拉巴跟20年前的自己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他没有到过真正的大城市,比如北京、上海、广州,他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格尔木,他和多吉次旦合资买的这辆前四后八大卡车已经是他们的第三辆车,这大家伙就是从格尔木买来的。二十出头的那几年,他们跑矿,从家乡嘉黎县的矿场到格尔木,从305省道到109国道,这条线总共1 300公里。后来,羊八井一个大工程的建设急需各种建材和仪器设备,运输费用高,而且路况好,所以,彭措和多吉开始跑羊八井。唯一令他不安的就是洛桑顿珠,当时,彭措跟她结婚刚一年,顿珠怀着小尼玛4个月,他就要远离家乡。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岁月在彭措的脸上刻下了印记,他有两个孩子,小尼玛和小卓玛。
  可是多吉的死,彻底击碎了彭措对生活的一切希望和期盼。
  下了班车,彭措沿着一条碎石路往上走,他5年前新建的平房就在两公里外的村子里。这里显得比以前更加葱郁,灌木又高又大,浆果红得刺眼,青稞刚到灌浆的季节,山谷里的开阔平地,庄稼地像条狭长的青绿色地毯。多吉曾比喻说,那是娘亚牦牛的皮毛。
  彭措拉巴一直走,感到这段路漫长而艰难,内心产生从未有过的彷徨,心脏在胸膛里跳动时像卡车引擎般“轰轰”直鸣。他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与自家相隔百米的多吉家。片石垒成的院子里,12岁的小嘉措正和躺在地上的狗崽嬉戏,瞪大了眼睛笑嘻嘻的。他是多吉唯一的孩子,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阿妈,彭措大叔来啦。”小嘉措见到彭措,向屋里大声叫道,他起身拍着身上的泥土,“我阿爸呢?”小嘉措开始往院子外跑。
  那狗崽也翻身起来,跟着小嘉措冲出去。
  “进来坐吧。”
  德吉梅朵站在门槛外,穿着紫红色氆氇呢长袍,露出花色绸衫的衣领,衣服很陈旧,有些褪色,但是很干净,她把辫子梳在肩后,两串绿松石和松耳石制成的串珠佩饰搭在胸前。彭措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迈开步子朝屋里走。
  他们坐在堂屋里,墙上绘着度母的形象,神色安详,线条平滑,鲜艳的色彩已变得黯淡无光,绛红色的储物柜靠墙而立。梅朵从钢炉上取下茶壶,给彭措倒了碗酥油茶,钢炉里还煨着火,暖气向屋子的四面八方扩散,酥油茶筒就倒在钢炉边。彭措喝了口酥油茶,坐在红绒卡垫上,心里平静了许多。
  “我该怎么跟嘉措说他阿爸的事呢?”梅朵也坐在一旁,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岁月在这个近40岁的藏族妇女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终日操持这个家,她的手臂磨得又粗又壮。
  彭措拉巴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梅朵会泪眼婆娑地向他询问关于车祸的前因后果,了解多吉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的一切细节。可是她没有,这个女人默默地承受了丈夫在车祸中死亡的悲恸。
  “那天我们刚从格尔木出来,车上运的是些预制管道,直径好几十厘米的那种,装了满满一车,但是不沉。我们凌晨装车出发,羊八井那边的工程部催得紧。头一天是多吉在开车,所以从格尔木出来,他一直在后面睡觉。”梅朵一直沉默地听着彭措描述他丈夫生前几个小时的事,但是显然,她并不想听这些。
  “我开出去不到一个半小时,差不多到黎明时,那一段路很窄,前阵子塌方把大半路面给堵了,路基又沉陷得厉害,从对面弯道开过来的货车没有鸣笛……对不起。”彭措声音哽咽着,“是我错车时……我靠在外道上,你知道……格尔木……当时正是格尔木河的汛期,车滚了进去……”
  “不,你……你别说了,彭措。”梅朵终于爆发了,她泣不成声地将头埋进手里。
  “车开始向下沉,多吉醒过来了,但是我猜他当时已经被撞伤,所以打开车门后,他仍旧没能上岸。”彭措鼓足了勇气将这些话说出来,似乎这样能够缓解他心中的悸动与不安,他要让梅朵知道,她所爱的男人是因为自己才死去的,他需要某种程度上的责备。
  梅朵站起身,身体因哭泣而抖动,她转身跑进了里屋,朱红色的木门“嘭”地合上。彭措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私竟换来了梅朵近乎声嘶力竭的哭泣,他怔怔地坐在那儿,屋外传来几声干涩的鸟叫,是乌鸦。彭措站起身,他已经没有理由和脸面再留在这里。
  他走出门,撞见小嘉措,他就站在门外,似乎站了好一会儿,垂着手,低着头,下巴几乎快贴在胸口上了。彭措看着一滴滴晶莹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到地上,顿时感到一股黑暗从四面八方袭来,迅速将他消融其中。
  彭措停了会儿,等着小嘉措扑到他身上,将他所有的愤恨发泄出来,可是他没有,他和他阿妈一样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那狗崽一摇一摆地走过来,发疯了似的撕咬彭措的裤腿。
  “我会替你阿爸做完他该做的事,我会照顾好你跟你阿妈。”彭措抬腿朝院子外走,天空黯淡下来,夜幕慢慢爬上高原的天空深处。
  彭措朝自己家的房子迈着大步,屋顶的玛尼旗在风里发出“呼呼”的声响。洛桑顿珠老远就看见自己的男人,她迎出来,小尼玛和小卓玛也蹦蹦跳跳地跟了出来。
 彭措拉巴想对面前的爱人说些什么,他想把自己心中的所有愧疚和不安都向她倾述出来,但是竟无从说起。
  “什么都别说了,先进屋吧,吃点东西。”顿珠知道彭措在想些什么,她抚摸着爱人的手臂,几乎是将他搀扶着回到家。
  “我已经跟阿扎寺的登巴堪布提过了,请几位喇嘛为多吉念几日《开路经》。等居丧期一过,我就把梅朵和嘉措接过来跟我一起住。”彭措一进屋就开始往嘴里塞牛肉,锋利的藏刀在坨坨肉上轻轻一滑,大块牦牛肉就割下来了。彭措的老阿妈跟儿子打过招呼后便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合着双眼,转动手中的转经筒。顿珠盯着彭措,心生怜悯,这些年,他在外面过得太苦了,“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家里的牛羊有我跟梅朵料理就够了,三个小家伙也能帮忙。”
  彭措拉巴不看顿珠一眼,感到自己辜负了眼前这个女人,她跟着他吃尽了苦头,省吃俭用,贷款买卡车的钱刚还完,现在竟出了这种事。他大口嚼着还带着血丝的牦牛肉,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大颗大颗的泪珠雨点一样砸在茶几上。
  “你知道吗,顿珠。”彭措含着满嘴的牦牛肉,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他下巴一张一合地说,“私下里我们都管他叫傻子多吉,并不是因为他长得胖,动作迟缓。大概是我们七八岁的时候,他家有头牦牛丢了,他不敢回家,到夜里,他阿爸阿妈满山找,我知道他躲在哪,河下游有个山洞,那时我们常到那游戏。后来又一次,一头山羊——可能几个月大——被困在山崖上,在河对岸,正值汛期,我们过不去,那山羊没能从那羊肠路上通过,又退不回去,那一天,多吉就一直等在那里,从正午一直到夜里满天繁星的时候,那小羊的阿妈才找到它,带它离开。多吉的阿爸阿妈为了找他惊动了整个村子,从此多吉便成为了村里孩子嘲笑的对象,我们管他叫傻子多吉。”彭措嗫嚅着,将坨坨牛肉硬生生吞进肚里,顿珠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把它们嚼烂,“但是,只有我知道,在他内心深处,隐藏着无数的情感需要宣泄,在格尔木,在那曲,在拉萨,一旦遇到乞讨者,他就会把身上的所有钱都施舍出去,他们家没有多少积蓄,也全都捐到了阿扎寺。从我们买第一辆卡车开始跑矿起,他就一直接济村里的疯喇嘛,记得吗,住在阿扎寺后山山洞里的那个。疯喇嘛说,傻子多吉,我看到了你的将来,你会飞黄腾达,住在金黄色的大院子里,吃穿不愁。
  “可是,多吉哪里在乎这些,他只是找个渠道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爱释放出来。多吉偷偷跟我说过,他爱这个世界,爱它的一切,美的、丑的、虚无的,但是这个世界抛弃了他。”
  彭措拉巴扑到爱人的肩上,无声地抖动起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神香的味道,转经筒在彭措的老阿妈手中不断地发出柔和的“嗡嗡”声,小尼玛和小卓玛偎在奶奶的身边,知趣地不吭不响。星光下,山谷像一大块发着荧荧绿光的琥珀石,河滩犹如恣意流淌的乳汁般泛着奶水样的光芒。

  整件事的突变发生在第二天傍晚。很多年后,当彭措拉巴作为守望者守卫这个文明时,他认定,他的另一段人生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当时,彭措拉巴和洛桑顿珠正从阿扎寺往山下走,道路狭窄而曲折,山林里挂满了各色经幡,玛尼石散落在石板路边上。一个近50岁的汉族男人穿过郁郁葱葱的灌木,迎着他们走来。
  “彭措拉巴,”那汉族男人迎头招呼道,“你黑了些,更瘦了,但没太大变化啊。”
  彭措停在那里,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汉族男人的影像。是生意上认识的吧,彭措下意识这么认为,因为他只在生意上跟汉人有接触,拉矿以及现在帮羊八井的工程运建材时,跟他打交道的汉人太多了,没印象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找到彭措的家乡来会是什么事呢。
  “我是刘梁奎啊……”
  几乎在一瞬间,有关这个汉族男人的一切记忆如泉水般疯狂地涌上来。倒并不是因为“刘梁奎”这个名字,而是他脖子上那一道道状如山脉的痂,那些条纹状的痂仿佛从胸膛里、从背后延伸而上的一只只小手,紧紧勒住汉族男人的脖子,那些痂呈现出比肤色更深的棕褐色,从衣襟中一直蔓延到喉结的位置。这一切都让彭措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身体虚弱却目光坚定的形象,出现在正午的路边雪地里,周围荒无人烟。至于他为什么会遗忘了这一切,在他作为守望者的漫长岁月里,他常常思考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他的答案是,因为他的潜意识无比厌恶地抗拒这个汉族男人关于“地球毁灭”的言论,因此,虽然他对那天发生的一切都烂熟于心,但却从未主动记起过。
  “是多吉,他……”彭措拉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记得自己在20年前曾给他提起过这个生命里无比重要的伙伴。顿珠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并不插话。
  “我知道了,你阿妈都跟我说了。”彭措注意到,刘梁奎故意撇开目光,不与他悲痛的眼神相交织。突然,他提起精神,正视着彭措说,“彭措拉巴,你得跟我走,现在到了我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了。霍德尔爆发所释放的大量伽马射线将在两年后抵达地球,移民计划会在两天后向全世界公布,20年来,一直隐藏在公众视线之外的末日委员会将一切都计划好了,我们将放弃地球。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最后一刻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你是想带我走吗,远离毁灭?”彭措知道,刘梁奎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羊八井的工程跟他口中的移民计划和末日委员会有着莫大的关系。这20年来,以羊八井为中心,方圆上百公里内,充满了各种项目,意大利人、日本人、美国人、印度人、俄罗斯人……各个国家纷纷在羊八井建立科研机构,109国道上的车流量比20年前多出数倍,青藏铁路也紧跟着提速。
  “是的,作为时间穿梭者,我是末日委员会的一员,我能带你们一家离开地球。”刘梁奎言语急促,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
  与刘梁奎的急促相反,彭措拉巴长久地沉默着,他缄默不语,用力地咬着腮。
  “还……还有多吉一家……”顿珠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吐出这几个字。她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自己所熟悉的人,“还有疯喇嘛,他已经快70岁了,多吉……多吉不在后,没有人照顾他。”
  “当然可以。”刘梁奎冲顿珠点点头,他知道这是彭措的爱人。
  彭措仍旧沉默着,连顿珠也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彭措默默地沿着石板路往山下走,跟刘梁奎擦肩而过。明天,明天他们还得来一次阿扎寺,登巴堪布要亲自为多吉次旦念《开路经》,帮助他的伙伴傻子多吉的灵魂升入天堂。
  青藏高原的日落总是与光影曈曈这个词休戚相关,云霞绯红,整个天空就像澄澈湖水般。一群群绯红色的鱼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湖底那发光的宝石让人睁不开眼。

  在罗盘星座的南半球,有一颗叫霍德尔的白矮星隐匿在众多恒星中,它与另一颗叫做博德的恒星形成密近双星系统。在北欧神话里,霍德尔是黑暗之神,而博德则是光明之神,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
  这个密近双星系统距离地球只有短短3 000光年。5亿年前的红巨星坍缩过程是哥哥霍德尔在生命终结时的最后挣扎,坍缩结束了他的漫长一生,将他摁进白矮星的坟茔里。可霍德尔哥哥并不甘心这么死去,他无情地汲取着弟弟博德的生命,作为一颗3倍太阳质量的恒星,博德有着数不尽的物质可以提供给霍德尔,这些恒星物质在恒星风的吹拂下,沿着洛希瓣②穿过拉格朗日点,涌向白矮星。没有人知道这种双星系统在茫茫宇宙中的存在几率是多少,人们知道的是,如果霍德尔从博德那汲取了足够物质,一旦自身质量达到钱德拉塞卡极限③,白矮星内部可怜的热效应以及电子简并将无法抵御其巨大的万有引力,引力坍缩将不可避免,随之而来的是中子简并过程,在高密度的压力下,游离在原子核形成的海洋中的电子被狠狠地摁进原子核,霍德尔将以每秒上千公里的速度向内坍缩,在霍德尔的内部形成一个致密的中子内核。随着急速坍缩和中子简并,急剧上升的温度则会引发一场空前巨大的爆炸,大量氢元素形成的外壳在爆炸中被抛洒出去,坍缩后的反弹演变为超新星爆炸,留下一个直径不到一公里的中子内核。对于在其100光年范围以内的行星生命来说,霍德尔所释放的能量将是致命的。
  3 000光年无疑是个尴尬万分的距离。任何一台每秒运算量过亿的计算机都能够模拟出霍德尔超新星爆炸对地球造成的影响。伽马射线将会穿过3 000光年的虚空,直奔地球,同时,伽马射线的辐射与地球大气层内的物质反应生成一氧化氮,一氧化氮将会彻底摧毁地球的臭氧层,生态系统土崩瓦解,地球的表面对于生命而言将失去所有意义。这种短波高频的射线对碳基生命的直接破坏作用也极大,辐射剂量一旦超过600雷姆,生命体的造血器官就将受到损坏,白血球迅速减少,肠胃系统崩溃,甚至对中枢神经造成永久性伤害,至少八成的人将在两个月内死亡。
  爆炸将发生在西元历2039年9月15日的凌晨6点12分,届时,地球生命将面临一场其进化史上最为残酷的考验,能够在当中幸存下来的生命少之又少。人类也不例外。
  人类是在时间穿梭者的口中得知这一切的——那是幸存者们的最后挣扎。
  正如刘梁奎所说的,两天后,末日委员会走到公众面前,宣布了霍德尔星将在两年后爆发这一消息,霍德尔星的坐标被公布出来,半小时内便得到了几乎所有能对双星系统进行观测的天文台的确认,他们大多位于北半球。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史无前例的时间移民计划正在进行着。
  彭措拉巴陷在一张铺着红绒卡垫的靠椅里,感到万分疲惫,那是一种比连续开车几夜不合眼还令人难以忍受的酸痛。
  在环形加速器指挥所的公寓楼里,彭措得到了两间屋,老阿妈、洛桑顿珠和德吉梅朵带着小卓玛住一个屋,自己和疯喇嘛带着小嘉措和小尼玛住一个屋。这时候,疯喇嘛正转动着转经筒,嘴中反复念着六言大悲咒,几个小家伙专心致志地翻看着卡通书。窗外是广袤的原野,地上绿一块秃一块的,云彩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黑影,巨大无比。
  “他可以拯救所有人,他可以。”疯喇嘛突然停止转动手中的经筒,爆发出响亮的喊声。
  “谁?谁可以,可以干什么?”彭措似乎没听清楚他的话。
  “我看见所有人都活了下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紧接着,疯喇嘛开始絮叨起旁人听不懂的呓语。
  彭措知道,他又开始犯傻了。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外走。
  “阿爸,你去哪?”小尼玛说话时并不抬头,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卡通书籍。
  小尼玛的阿爸并没有回复他。他径直走下楼,环形加速器指挥所的大厅在距离这500米外的小丘上。一排排巨大的黑色电缆或铺在地上或架在桥架上,像一株根茎纠缠的苍天大树。一座座高塔作为接收和发射的装置耸立在高处,瞠目怒视着羊八井为中心的大片开阔平原。
  彭措拉巴慢吞吞地朝指挥所走,一排哨兵直挺挺地立在指挥所外100米外的地方,禁止任何人靠近。彭措站在警戒线外,透过大楼里的落地窗,他看见一群淡褐色皮肤的人在楼里熙熙攘攘地走动,大概十五六个人,表情焦躁不安。
  “你是彭措拉巴吧,听说你就是那个救了刘老一命,用卡车把他送到羊八井的藏族大哥。”边上的哨兵主动跟他搭话。
  “他是这么介绍我的?”
  “你马上会被全世界的人认识,末日委员会正在公布这个隐藏了20年的巨大秘密,你是拯救世界的那个人。”其他哨兵也向他投以微笑。
  “那些人刚从地下的环形加速器上来,做了一系列程序复杂的免疫检查,估计现在正在进行登记吧,他们每人会得到一张临时身份证……”
  “他们确实来自未来?”
  “确切地说是2112年,瞧见他们的皮肤没,刘老说那是通过修改基因程式形成的,帮助他们抵御强伽马射线。”
  “刘梁奎身上的肤色就相对较淡,可为什么这些未来人的脖子上没有疤痕,像刘梁奎那样的?”
  “刘老是第一位成功进行时间穿梭的人,由于我们的时代没有接收器,他们只能利用地下矿物形成的粗糙拉莫斯环进行跃迁,这种天然拉莫斯环并不常见,而且很不稳定,在诱导它跟高纬度膜进行连接时,很容易发生拉莫斯泄露。”
  “原来是嘉黎县的矿。”彭措自言自语,“拉莫斯泄露是一种辐射吗,跟伽马射线一样?”
  “对,虽然穿越拉莫斯空间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拉莫斯辐射所留下的伤害却是永久的。”那哨兵给自己点了根烟,在末日委员会公布真相之前,环形加速器项目都是以物理研究为伪装进行建设,除少数人之外,没人知道今天的时间移民计划,因此,对于哨兵而言,这里的工作并不沉重,况且,在一公里外的公路边,还有另一道关卡。
  “刘梁奎他?”
  “20年来,刘老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那些伤害的摧残。夜里值班的时候,常常能听见他屋里传出很沉痛的喘息声,他从不呻吟,默默地忍受着。政府给他请来国内外最好的医生,但都毫无用处,因为没有先例,谁都不敢胡乱下结论。”哨兵无奈地摇着头,抖了抖手里的烟,“治疗只进行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刘老拒绝治疗,全心致力于环形加速器工程。
  “很多人都说,20年前,是刘老给人类带来了毁灭的消息,但是,这20年来,也是刘老一个人,在不断地给予人类生的希望。”哨兵深深吸了口烟,补充道,“谢谢你救了他,彭措大哥。”(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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