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

    “见鬼！”
　　“怎么了？”
　　“目标体！目标体的偏离预测值突然呈非线性增长！”
　　“什么？”
　　“三号监测位报告！偏离值超过可接受范围230%，已经突破第一道警戒线，约330秒后将突破第二道警戒线！”
　　“前方A组报告，他们已经失去了目标体！GOCE（地球重力场和海洋环流探测卫星）发出引力波异常警告，引力变化尺度在刚过去的40秒内达到十亿分之十三！”
　　“哦……真是见鬼！”

　　夏后一点钟就爬起来。用冷水洗脸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地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让水稀里哗啦地冲了三分钟。天气预报说气温不到10℃，他觉得水冷得像冰，真爽。
　夏后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张消瘦惨白的脸，那张绝望痛苦的脸，那张已经失去人性、失去人格、失去生命的脸，怔怔地看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看见眼泪，很好，说明抑郁症治疗已经有所起色了。从行尸走肉、看一切迷迷茫茫的状态，走到了半死不活、看世界一片哀嚎的状态。
  “是个好的开始。”夏后对自己说。他擦干净脸，把长到鼻尖的头发往后梳，梳得一丝不乱，然后穿上衬衣和外套，最后一次照了照镜子。
  他的目标是嘉悦大桥。选择这座桥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不太有名。这是外环路上一座横跨嘉陵江的斜拉桥，距离市区很远。二是其下方专门有游人通道，但因位置偏僻，基本上没有人。第三，足够高。距离江面超过70米，如果心理素质差一点，在接触水面前就已经昏厥，痛苦能减少到最低限度。即使没昏，死是肯定的，断不至于摔个高位瘫痪，卧床数十载，死得臭气熏天惨不忍睹……
  心理学家贝克曾说，抑郁症患者最危险的时刻，不在抑郁的谷底，而在康复到有力气走出家门的时候。那时候，抑郁症患者才打得起精神去寻死。他说得真他妈的对。
  夏后把一个黑色笔记本放在桌子上最显眼的地方，它上面记录着这几个月的研究所得。这些稀奇古怪的研究尽管对他不再有意义，但对他的导师也许会有帮助。
  他出了门，在门口静待了片刻。在屋内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等到门关上，却霎时心中一片平静。手机早已停机了，他把钥匙、钱包、身份证扔进垃圾桶，只拿了100元，拦了辆出租车。

  170千米上空，近地轨道，通勤四号卫星正同时启动两组伺服电机，将两组高敏电磁探头同时指向地球某一坐标。显然，事态已达到最高预警级别，通勤四号自动启动了关联网络。
　　在它下方26千米，本应对东亚海域某国军事演习进行辅助监视的通勤三号卫星，临时中断了所有应用，把目标指向通勤四号提示的位置。更高的220千米轨道上，飞驰者一号天链卫星也打破静默命令，同时链接三大洲的14个点位，将通勤系列卫星、欧洲航天局的GOCE卫星，以及NASA的两颗磁场观测卫星接收到的信息，以每秒2.8G的高速向地面发送。
　　“第一波电磁屏障在36秒前生成！”三号抬起头大声宣布，“地点在E2330、D7607与E2401、H4400之间，地壳产生的能量偏移还未消除，还无法准确定位。与预测位置相距26千米左右！”
　　“预计第二波电磁屏障将在70秒后达到可观测强度！”四号说道，“通勤四号观测到的第一波热辐射已抵达平流层下部，高空磁场扰乱现象明显！”
　　“目标体完成态已经达到76.377%，能量反馈误差在3‰以内，符合量子谐振子第三波函数特性，生成形态完整！”二号紧紧盯着屏幕，“误差值继续缩小，各指数进一步收缩于标准形态！”
　　“目标体作用范围？”执行官问。
　　“计算……”一号回答道，“完成了！范围比预期略高，覆盖范围超过2.3平方千米，可观测体约50平方米，正在持续增长，可能属于第二种接触模式……二号，预计最终形态会达到几级？”
　　“达到五级标准的概率升高到41%。”
　　一号皱起眉头，“概率相当高了……这一次为何会偏离预测位置这么远？”
　　“形态开始变化！”二号突然说，“两侧似乎受到干扰，大量热辐射向中间挤压！”
　　“是工业区？”
　　“不能确定……形态呈流体变化，现在正高速突破地面，可观测范围正在急剧增长，首次波涌已经提前至1 620秒后！根据目前的能量阈值，波涌持续时间大约16纳秒！”
　　“时间不算长。”执行官喃喃自语，“如果地域情况不复杂，也许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有可能是江，”一号说，“目标区域的地质条件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地下水系，如果流体变化过大，很可能是因为接触到了江河下方的渗透带。三号，区域还没有确定下来吗？”
　　“等等……出来了，通勤三号卫星连续收到规律反射信号，基本确定该目标体突出部位。”
　　“投射出来。”执行官命令。
　　大厅中央巨大的显示屏上，高解析的地图正显示出来，地面以绿色模板表示，江面是蓝色，在这两者下方，一个巨大的红色气泡正高速接近地面。许多数据围绕着它，其中最关键的经纬度、体积、与地面的距离等字形最突出。气泡在半分钟内，从一个完美的球形，迅速演变成一根长长的圆柱体，其顶端稍稍探出地表，长约100米左右，不过尚未能突破江水范畴。受到江岸和水流的共同影响，探出地面的可观测体收缩到江面宽度，其表面出现非常明显的流体效应。
　　“是江……至少远离居民区。”一号明显松了口气。
　　“首次波涌将在1 200秒后形成！”二号再次宣布，“能量反馈将在1 170秒后达到首次峰值，预计波涌时间——16纳秒！”
　　“行动小组情况如何？”
  一直没动静的五号焦头烂额地说：“由于跟预期值相差过大……呃……最近距离的三个地面小组到达观测点至少需要10分钟……不过当地警方在10分钟前，已封锁了通向目标区域的道路。”
　　“但我们的人必须赶在波涌前确定该区域！空中支援单位呢？”
　　“两个空中单位离得更远……”五号满头大汗，拼命寻找着，忽然眼睛一亮，“有一个单位离目标只有3分钟距离！哦……是后备支援部的一架备用直升机……”
　　“命令该单位顶上去，确认区域是否干净是最核心任务！”执行官站起身，环视四周，厉声下令，“所有单位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抵达目标区域，切断一切交通，屏蔽无线电信号。本系统只允许保持激光单链通讯。通知警方，出动所有当值特警支援，以目标体为原点，封锁范围扩大至方圆10千米。在目标体消失前，本系统自动提升至最高级别，拥有特别执行权，所有与本行动相违背之行为将视为非法。行动、行动、行动！”

 夏后在离嘉悦大桥约200米处下了车，他把100元都给了司机，等出租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才迈步向桥走去。
  天气很怪异。高空一片澄清，只有西方极远处有些微云层。它们属于高空云系，被半弦月照亮了，散发出一种暧昧的暖色。天穹是藏青色，愈接近地平线愈淡，直至完全化为城市的灯光漫射。这种典型的北方深秋干燥的夜晚，在重庆真是非常罕见。
  夏后仰头看天，一直走到桥上，想起此行的目的，他转而向下看，见鬼……哦，不、不，是好事。
  大雾正从桥下滚滚涌过，目力所及的江面全被大雾笼罩了。雾气浓密，弥漫江面。雾的厚度至少有三四十米。江风凛冽，吹得人骨头发寒，更将大雾顶端切割得非常平整。雾气在寒风中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青色辉光，让人觉得一旦掉进去，立即就要变成冰渣，继而被永无休止翻滚着的雾之江水直接冲入幽冥黄泉。
  非常好，在雾中看不见江面，死亡的沉重又轻了三分。夏后这样想着，小跑着下了阶梯，跑进大桥的观光通道。通道的栏杆是普通的不锈钢材制，脚下就是江水，翻越太容易了。夏后一口气跑到桥中央，扶住栏杆在那个位置站了很久很久……
  一小时后……也许两小时，也许更久，时间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这时他闻到有股微酸的味道，便往下看。
  桥下的雾气更加浓重了，颜色变成灰黑，像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浓烟溶入了雾里。不过并没有什么烟味，倒是那微酸的味道越来越浓烈。
　　就在他脚底正下方，从江面升起的水汽与被桥面阻挡、转而向下的一股乱风较劲，雾气便翻卷着形成一个漩涡，漩涡中心内部混沌一片，偶尔有什么青白色的东西一闪。是江面吗？夏后不知道。只是看那漩涡久了，他禁不住头晕目眩，好像自己要被它一口吞没似的……
　　其实该想的都想了，能做的都做了。为了治疗抑郁症，这一年来他翻遍了所有心理学著作，但没用就是没用。抑郁让他完全无法入睡，胃溃疡、肠道痉挛、无法进食、耳鸣、头痛、恶心、尿血……已经没任何可以留恋的了。
  夏后慢慢脱下外套。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声音，轰轰轰……当头压下来的狂风吹得他连退两步。

　　“大桥两侧快速通道已经封闭，10分钟内没有车辆进出通道记录。卫星显示，封锁区域内没有车辆滞留，特警已成功封锁16处人行通道。”
　　“大桥两侧可观察到目标体的居民楼已被封锁，警方已将所有人员带至2 000米以外，正进一步撤离！”
　　“A组已经成功推到离目标体6 000米处，接近滨江公路，预计在4分钟后抵达观测点！B组离大桥约3 000米……”
　　“飞驰者一号传回第一批高解析图像，已经观测到可观测体！”三号叫道。
　　所有人都抬头看中央屏幕。卫星地图显示，一大团灰褐色的雾正盘踞在江面上，并有向两侧扩散的迹象。地图迅速拉近，经过多层、多频段曝光的图片很清晰，可以看见桥面上干净得连一条狗都没有。
　　“非常好，”执行官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应该没有什么人。它扰起的雾气掩盖了自己，之后的新闻封锁就好做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这次行动经过数月精心准备，临到头才发现预测错了几十千米，已经惨败，只求能平平安安过去。没有人在目标区域内就出不了大事，回头向上级汇报时，责任就要小得多。
　　执行官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后备空中小组在什么地方？”
　　“空中小组已到达嘉悦大桥上方，离目标体约100米。大桥范围内没有发现车辆，亦没有人行通道。电磁干扰越来越强，小组请求进一步指示。”
　　“波涌的最终时间确定没有？”执行官回头问。
　　“377秒后，误差约20毫秒。约360秒后，可观测体将达到桥面高度。”
　　“命令空中小组，暂时撤离到岸边，关闭系统，等待命令。”
　　“明白。”
　　“是……第二后备支援小组明白，我们将在北岸着陆，等待进一步……”
　　强烈的电磁干扰让频道瞬间只剩下背景噪音，这意味着波涌即将到达，必须立即远离此地了。机长关闭了通讯，扳动操纵杆，直升机略转了半圈，向左侧倾斜，快速掠过桥面，向北岸靠拢。就在机身刚下降到与桥身相同的高度时，副驾驶座上的泛所有项特别执行委员会第三期见习生齐姜突然尖叫一声。
　　“有人！”
　　“什么？”
　　机长吓得一哆嗦，直升机向前猛冲一段，又拼命拉起。从桥下刮上来的风吹得直升机左右摇摆，电磁干扰又使仪表不受控制乱动起来，这时飞行异常危险，但是目标区域一旦出现人，那可是重大事故。机长拼老命稳住机身，齐姜伸长了脖子仔细看。
　　“真是一个人！哦，真见鬼！人行通道在桥下方！拉上去，快拉上去！”
　　突突突……螺旋桨劈开厚重的雾气，艰难地重新升到与桥面齐的高度。现在看得更清楚了，那家伙呆呆地站在栏杆后，大概没有料到突然有直升机出现。下方翻滚的雾气几乎就要漫到他的脚了！
　　“这里是……嘶嘶……总部，请求指示！这里是……完全不行！”机长转头看齐姜，“通讯中断了！波涌要开始了！”
　　“那怎么办？”
　　“我们必须撤离！”机长握着操纵杆的手抖个不停。
　　“不行！”齐姜大吼。
　　机长也知道不行。事态太严重了，严重到他不敢想象……机舱内温度只有十几摄氏度，他们两人却同时被汗水湿透了衣服。
　　犹豫了几秒钟，机长就下了个决心，“好，我下去……”
　　“不！”齐姜打断他，“我通过了资格考试，我下去！”
　　“你疯了！你只是个见习生，根本没签那份协议，选择离开一点责任都没有！”
　　齐姜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放我下去。”
　　直升机迅速爬升到大桥上方，顶着狂风朝人行通道入口处降落下去。齐姜摘下头盔，解开安全带，直升机还没有停稳，她就咕咚一声跳了下去。风吹得她站立不稳，不得不紧紧抓住栏杆。
　　“齐姜！”机长叫住她，“你知道标准程序吗？”
　　“我知道！”
　　“我……我是说……最后的标准程序？”
　　齐姜做了一个手势。
　　“妈的……坚持住！”机长挥舞手臂，朝她狂喊，“他妈的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懂吗！”
　　齐姜点点头，猫着腰一路小跑着下了通道。直升机机头翘起，想要拉升起来，但所有的仪表都开始疯狂旋转，警报声震耳欲聋。尾部螺旋桨液压失衡，带着飞机横着向左侧撞去，哗啦一下撞断护栏。直升机往前一口气拉断了十几米长的护栏，才勉强拉起，但是护栏却勾住了滑撬式起落架，它在离桥不到10米的高度盘旋着，能见度降到不足10米，已彻底失去了规避的方位和时机。（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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