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杨贵福
苏恒
故事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在篝火边跳舞,跃动的影子就像风里的长草,摇曳多姿。
年轻的姑娘都散开她们的长发,小伙子们也舒展他们粗犷的喉咙。
生命苦短,如同一醉,宜纵情痛饮高歌。
一位老人坐在角落里,身边围着一群半大孩子,都在全神贯注地听老人讲故事。
老人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岁月的痕迹都留在她的声音里了。
她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久到那时你们还都没有出生,久到我们这个星球还没有被人类开垦,久到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无论多久,这个故事我都不会忘记的。”
一个孩子奶声奶气地说:“索菲亚,你的记忆力那么好,能背诵部落所有的经文和颂歌,这从来也没有人做到。你当然不会忘记每个故事啦。”
她说:“这个故事,略微不同。故事都还记得,可是故事里的人的面容,我却有些想不起来了啊。”
另一个孩子问:“没有全息照片吗?”
“故事发生在太久以前了,那时候没有全息照片,没有很多东西,但是有很多我们现在没有的。”
“好了,我们还是来讲故事吧。”
孩子们纷纷搬近了小凳子,仰起头。远处舞蹈的声音缥缈起来。她止了声音,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叹息。
“当年的小酒馆里,歌者唱着的,就是这首曲子吧。我以为早就被遗忘了呢。
“那间小酒馆,也是我们部落对外唯一的驿站。那个时候,联盟正要大举开拓这片土地,而外来的工具和思想也正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改变着年轻一代。我当时,是联盟里的一名刺客。”
一个孩子大声质疑:“索菲亚,你怎么会是联盟而不是部落的成员呢。你记错了吧。你是我们部落里年龄最老的暗夜精灵啊。”
更多的孩子制止了他。是部落还是联盟的人,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虽然当年属于哪一边会在很多时刻决定你的生死。
她继续她的故事了。
我那时满怀理想,背着一把长剑,浪迹天涯,要参与统一天下。组织上有命令的时候,就用这把剑摘敌酋的项上人头。
那天,我在酒馆品尝龙舌兰酒,一个部落的战士在角落里盯着我,他的目光刺得我一痛。
痛饮之时,不忘警戒。战士目不转睛地凝视我,让我不由得紧了紧背刺。
虽说酒馆是和平之地,但也不得不防范一二。战士走过来,坐在我面前。
他说:“Phira,我终于又找到你啦。我以为此生都不能与你相遇。”
我就说:“你认错人了。”
他抬手触到我的左腕,我心里一紧,另一只手抓紧了剑,蓄势待发。只要他控住我的腕,我就斩下他的头。
他只是轻轻触着那上面的疤痕,像是喃喃自语一样,说:“Phira,还疼吗?”
那当然早就不疼了,是十多年前的伤。当时,可是痛彻心扉。
我低喝:“你这个傻瓜。第一,我不是Phira;第二,你根本不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他低头,然后自顾自地把一杯酒倒进喉咙。他叹气,就像那不是酒而是火,是什么东西在从里面灼烧着他。
战士的声音就像是在叹息。他说:“几乎每个部落的战士都能在杀敌的时候高歌古老的战歌,而我一直沉默着。因为那些歌我都没有记忆。”
跟你们不同,每个部落的战士只能生存三年之短,而你们,可以生存一生那么久。
当我们知道自己要舍弃现在这个躯壳的时候,可以选择最重要的一件保留——最珍贵的武器,姓氏,或者随便什么。我每次都选择关于你的记忆。
“Phira,是我带给你这伤痕啊。这伤痕的名字是背叛。”
我问:“那么,你是谁呢?你叫什么名字?”
战士说:“我的姓氏早已在无数次转生里丢弃了,我早已忘记身边的战友和敌人,也忘记了所有从前的技能和最应手的武器。可是,Phira,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你。”
我很惊诧。那时我就已经颇为自负于我的记忆。当身边的人们努力去查手册翻教科书的时候,我早就在心里找到答案。
只是那时我还不清楚一些我现在才能知道的事,比如,我可以记忆得这么久。但是战士的话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记忆了。难道我是他曾经的恋人,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我说:“那么,你说说我伤痕的来历吧。”这么说,让我感到好笑,不过战士似乎并无同感。
我们各自点了一杯酒,他抢着要付酒钱。我拒绝,接受别人的赠予从不是我的习惯,何况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他低声下气地说:“求你,Phira,让我能有哪怕一点点的机会补偿。”
“好吧。”我坐下来,接过那杯酒。苦的。这酒的名字是生命。
战士也喝了一口,说:“这又怎么会有生命那么苦涩。”
这战士和我这伤痕的故事,就在他的叹息里开始。
当我转生的时候,前世的记忆都已不复存在。那一次也是如此。
我只发现自己有一项极高的技能——学习。我能比别人更快地学习任何技能。这样,在有限的生命里,我就有可能学到更多的知识。这些知识,也许包括更强的学习技能,可以在下一世使用。
终有一世,我可以在一生里学习所有其他技能,并达到前人未有的高度。也许,这是我某个前世的计划吧。
并且这似乎被每一世所执行。毕竟,积累到这么强的学习能力,不是十几二十个世代能够得到的。
学习能力够强,所以我进了你们联盟的学校。
Phira,你还记得我吗?那时我是一个没有一点点肌肉的年轻战士,后来你也未有机会见过我成熟了的样子。当你第一次唱起巫医的歌,那声音里淡淡的哀愁就在夜空里升起,如同一缕若有若无的柳丝在我的心里面慢慢地舞动。我想,我早就认识你了吧,也许每生每世都认识过你吧,只是这些记忆都被我修习的执着所掩盖了。
所以当你跟着女伴们笑跳着离开的时候,我走上前,拉住你,“Phira,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你一点也不惊讶我的无礼,甚至没有抽回手去,只是看着我淡淡地笑笑,“好呀。我们做朋友。”然后看看大家,“我们大家都做很好的朋友,永不相互背叛。”
很多世代以后,我才成熟起来。那时我才知道你年长我很多,只是看起来像个孩子。所以你的经验财富技能让很多成熟的武者仰慕不已,却不敢走近你。那时我才知道你所说的朋友和我所说的是不同的。
那时我才知道,永不相互背叛,远比前面所有的话都重要。当时,你是在教导我吗?
我每天注视着你进出,在远处眺望你杀敌。看你微笑,也看你偶尔落寞地坐在夕阳里,但是我从未见你的眼泪。因为你是一个早就成熟的大人了啊,而我,只是一个十几二十世代的年轻战士。
但是你没有轻视我,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才是理所当然的。我们曾经一起在暴风雪的山洞里相拥着取暖,曾经一起在最低等的小酒馆里痛饮,抱头痛哭。我们分享你漫长的一生的故事和我短暂的生命的企望。
我们相互熟悉对方每一道伤痕的来历,了解每一个伤心背后的故事。我们有很多共同的暗语,不是为了保密,而是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如果你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分享了长达三分之一的生命,你们也会有很多秘密的。
比如,你从我叫你Phira时的发音“飞啦”中知道,我不是来自自己吹嘘的世家;比如,我惊叹你挥剑时气若长虹,但是也知道你动作的那个小缺陷因此可以轻松躲开你的致命一击。
但是这是秘密。我们彼此承诺,纵使全世界都知道了,我们也不会说出去。是的,永不互相背叛。
“永不互相背叛”,认识你的所有时间里,唯有说出这句话时,你的眼晴才透露出与你样貌不相称的神色,像冰魄山里那口终年有雾的深潭。
我曾问过你原因。那个夜晚,我们走在小路上,领地的空气上方到处暗流涌动。
战士的座骑低声嘶吼,剑气刺穿夜色泛出银色的光,精灵们的法术与滚滚的雷声混在一起,如同晦月之下不安的海涛永无休止地摇撼着潮湿玄黑的铁的崖壁。
这不是战争,只是即将开始的角斗。联盟的首领准备集结战士们远征。明天,当太阳照耀在古老的竞技场上时,各族的战士将在这里展现出他们毕生习得的所有。最强大的人会被挑选出来,他们将为保卫联盟而战,并将成为他们族人永久的荣耀。他们将为争取战死的权利而比试争斗。
你一言不发走了一会,然后轻声叹息。
你说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相似的夜晚。但那不是演习,而是决战的前夜。暗夜精灵的首领带着他的战士们参加支援盟族的战斗。那些战士是暗夜精灵中的精英,有着最纯正高贵的血统。他们卷过大漠穿过峡谷,千里奔袭与盟族形成合围之势。
兵临城下,胜利在望,结局似乎已然写好。然而第二天,无数破空而来的霹雳火弹却将暗夜精灵逼至绝境。每一枚都精确定位,每一枚都是绝杀。探路的斥侯挣扎着回报说那些火弹来自于一台黑黝黝的机器,在咒语的催动下吐着黑色的火舌。
有人背叛了族人,所有的暗夜精灵瞬间都明白了。
每一个种族拥有一种最优秀天赋的同时,必然也会有致命的弱点,但那是绝密。
如果不是有人背叛,机器不可能精确地计算出消灭他们的公式。
故事的结局就是整个暗夜精灵的族人几乎被消灭殆尽,而他们的首领也消失在大漠之中。
仅剩的暗夜精灵在战场上立碑盟誓。一样的誓言:永不相互背叛;追杀叛徒,生生世世,永无止息。
原来如此。
Phira,你也在那场战争之中吗?我问。你也是暗夜精灵啊。
你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我怎么可能。那时我还年少,甚至比你现在还要年轻。”
然后你眼神掠过树林投向远方,轻声说:“明天,是联盟集结的日子,也是暗夜精灵准备复仇的日子。”
我注视着你衣袂飘飘的样子,以至于你最后在说什么我已经忽略掉了,我只注视着你。是的,我时刻都注视着你,你的一颦一笑,你的一衣一带,我都那么熟悉。从拥挤的人群里,我一眼就能找到你;从喧嚣的嘈杂里,我立即就可以听到你最细微的呼吸。
我那么熟悉你,所以才能在不该发现的时候认出你。
我永远也不想回忆第二天所发生的一切了。竞技场里浓烟滚滚,人们为英雄们呐喊助威,兵器相交铮铮作响,而我在人群里四下寻找你。一个英俊的暗夜精灵法术强大连胜数场,人们大声赞美着他的名字。我却从甲胄下袍角的花纹中轻易认出了在面具之后的,不是被赞美的那个名字的主人,那不是他——
那是你,Phira。
我编造了无数你替他比赛的借口,但是无一能够说服自己。年轻的我根本没来得及想到更多,发晕的头脑已然得出结论,在赛场上的这个人,面具之后的战士,她伤害了你在我心中永远完美无暇的形象。虽然我根本没有考虑过正直之类的美丽词语。血冲上头顶,我想的只是“是不是在你的心中,你们才是同族,而我和你不是”,或者“你会这样帮助我吗?”又或者是……“你爱上了他?”
所以,我伸直手臂指向你,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大喊:“Phira!”
你似乎花了很久才听到这个声音,慢慢地转回头望向我。我知道,甚至在我的声音还没能被大多数人判别出意义的时候,你就能确定那是我。因为我在远远的地方无数次这样喊过你。
只是,这感觉太过不同了吧。只是,你的心是不是太过疼痛。
即使这么多年已经过去,我也不能说我当时不是恶意的。战士的准则是,所有的行为都要付出代价或得到报偿,没有一次伤害不是出于无意。(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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